太子不便在定州久留,特地派了一人留着给他们。

    于是两日后当崔疏禾看到李煦身旁跟着傅容泽时,少见地怔然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一边的脚上。

    “前些日子伤了腿,未与崔娘子碰上一面。如今可算见着面了。”

    傅容泽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轻摇了把白羽扇,走上前朝崔疏禾颔首问候了一声。

    崔疏禾轻笑着回完礼,眼中难掩好奇。

    她与傅容泽从前并不相识,在多数人的言谈中,傅容泽多半都是风流多情、潇洒倜傥这类的形容。

    可如今一见,却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气质。

    头顶的小银冠束着墨发,一双狭长凤眼似笑非笑,身材高挑秀雅。

    崔疏禾还是第一次见一个人的面容可同时具备着小郎君的周正与女娘的清秀。

    尤其是那周身天然的闲散风姿,微微昂着下巴时还有些风雪飘零的孤霜之傲气。

    不像是个被教养在皇城中满目都是谋算的贵门子弟,倒像是晨间隐在山烟中戏水的仙鹤。

    今日傅容泽带他们来的是后山前街的一家老旧当铺,周围人烟稀少,过来的路上都未见行人。

    傅容泽走上前去,伸出手往门上敲了两下。

    待里头一阵簌簌声后,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名驮着背的老人站在门沿旁,见来人是傅容泽,眼神往周遭扫了两下后示意他们进去。

    这家当铺看起来像有几年没开张了,桌椅残破,窗纸被风吹久了有些易脆。崔疏禾在当台周围绕了一圈,走到木梯底下往上望。

    一条三层楼高的狭窄木梯,蜿蜒上升,最顶部的屋檐有一小片瓦砖破了角,投射出一缕晨光,轻轻绕着尘洒在掉了色的梯子上。

    那位老人只出来了片刻,便又退回了内屋。

    “这间铺子看着破旧,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李煦用指尖在后方的一张茶桌上轻点了一下,灰尘四溢。

    傅容泽手里的白羽扇在李煦身侧的凳子上挥了两下,大剌剌地坐下了。

    “不急。时辰还未到呢。来吧,都先坐吧。”

    坐?头顶着蜘蛛网,脚边伴着飞尘,崔疏禾与李煦默契地对视一眼,纷纷选择站着就好。

    傅容泽将两人的小表情收在眼底,摇摇头无奈道,“讲究……”

    只见他又从宽袖中拿出了一串用红绳系着的铜币,悉数将其摆放在桌面上。

    待翻转了几遍铜币后,傅容泽眉头紧锁,伸出手指,掌心朝上,拇指点了点其他指尖,像是在算什么。

    崔疏禾有些不解地低声问李煦。

    “傅二郎这是在做什么?我们今日不去后山了吗?”

    这两日崔疏禾找崔少尤了解了后山之事,听他们说那因滑坡而正巧被显露出来的寨子只是一处较浅的幽谷。

    既是在后山发现的东厥人,便也只能先顺着这条线先查,必然还是得从后山那修建了山桥之事开始着手。

    只是为何,他们要跟着傅容泽来这里?

    李煦双手抱臂,轻靠在门沿边上,见崔疏禾时不时地踢着腿,挑眉拍拍肩说道,“要不要借你靠会?”

    崔疏禾蹙眉,伸出手肘想顺势给他一下。

    但好像她的小习惯已经被李煦先一秒发觉,大掌揽过她的手臂拉近了身,手肘瞬间失了力,靠在他一边的臂膀前,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傅容泽听见动静掀开一点眼帘,“咳。你俩,注意点……”

    崔疏禾有种以前在学堂被师长陡然点名的羞赧,转头瞪了一眼李煦。

    李煦弯唇,轻抿嘴角,凑近了声,“嘘。他这是在占卜。”

    傅容泽居然还会占卜?崔疏禾讶然,继续问道,“占卜都会,那他可还会什么?”

    “你能想得出的,他都略知一二。”

    这下崔疏禾是真的有被惊讶到。看来皇城对他的评价偏颇得不止一点啊。

    待傅容泽将最后一枚铜币也翻了面,指尖顿停,思索的眸子抬起,正巧瞥见崔疏禾看得专注的神情。

    “趁时辰还早,要不傅某给崔娘子算一卦?”

    崔疏禾一下来了兴致,快步走上前去,拉起一旁的椅子,正想坐下。手臂被微微拉高,不多时一件外袍就垫在她手边的椅面上。

    李煦仍是没有打算坐,过来将她的椅子拉好,便长身立在她身后。

    傅容泽饶有意味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飘动。

    想不到啊,从前云安总流传着李氏世子风月无双,却可惜是如雪霜泠月那般待人疏离的玉面郎君。

    如今那双如银月的眸子中投进了一个人的身影,就像被倾入了一波暖泉,璘光瑕瑕,波漾微闪。

    明明悬挂于潋滟之上,却无故令人觉得触手可及,柔光漫漫。

    傅容泽收回眼神,将红绳上的十枚铜币解了出来,一一放置在桌面。

    “崔娘子,请。”

    十枚铜币当下都是晋字号的那面在上头,等她将其翻过反面。

    用铜币占卜是最直接简单的方法之一,也是如今百姓中最常见的。

    只不过,这随着心意将两面币算出阴阳,也只能大概算出一些将至的福与祸。

    若要真的细细卜上一卦,可得用上特制的卦盘。

    要是从前,崔疏禾是最不信这种占卜之法的,但如今自己本就身处世间不可多见的状况,她便不可不信了。

    她的指尖贴着一排铜币而过,倏然只翻开了最后一枚铜币。

    然后示意傅容泽可以换下个排法了。

    一连几次,她都要么只翻最前,要么只翻最后。

    傅容泽意外地抬眸看她,她双手交叉挽着,眉目轻扬开来,颇有些往日灵动。

    他耸肩点点头,收回铜币,又见他的指尖一通捻动。

    但,傅容泽脸上的笑意随着他越加迟疑的手指而消减,在他的拇指点上尾指时,他缓缓开口问道,“崔娘子,可否借你的手搭一下脉?”

    这一问,连一直只是在旁观着的李煦都不动声色地微蹙了下眉头。

    崔疏禾眼眸定了一下,下一秒就“噗呲”笑了一声。

    “傅二郎,占个卜你怎么看起诊了?”

    不不不,他只是觉得奇怪。

    很是奇怪……

    她的铜币所向,是极凶之兆。

    极凶……要么将会遭遇险境,危及性命;要么,她本身生了重病。

    最凶之兆,是为身体之命脉。

    李煦见傅容泽的神情困惑,但崔疏禾却一脸轻松。凝着脸色上前问道,“怎么了?”

    傅容泽只敢觉得肯定是自己学术不精,连忙摆摆手说“没有没有。算错了算错了……”

    正当这时,日光从对面阁楼的尖角露出,往当铺的窗纸上倾洒。

    傅容泽左侧的窗纸上有一个圆形的洞,一束亮光如炬,直直穿过桌面,一直到落在当台正中间的一块圆盘上。

    一切发生只在顷刻间,原来傅容泽等的就是这一刻。

    崔疏禾下意识避开那道光,傅容泽却眸中一暗,“时辰到了。走吧。”

    他将桌面的铜币串了回去,收回袖中,径直走向台前。

    典当台一向高出常人半个头,傅容泽还得踮着脚才能触到台上中央那像极了砚台的圆盘。

    墨黑的色泽,正中间刻着一条金身的蟒蛇,蜿蜒的身影卷成一个弧度,隐隐能看出蟒蛇将圆盘分成了两卦。

    又是卦?

    下一刻,在傅容泽伸手触到那只蛇头并轻轻往右拧时,当台后缓缓出现了一道门。

    空气中静默着,这道门的开动显然并不在李煦和崔疏禾的设想中。

    傅容泽领着两人一同进去,那道门就又缓缓闭上,仿佛一切如常,周遭一如方才那样破损。

    那道门下有几个台阶,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何处。

    崔疏禾脚下忘记踩台阶,空了一个步子往下滑了一下,腰被及时挽住。

    那只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腰,崔疏禾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紧了李煦的袖子。

    待傅容泽窣地一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崔疏禾往下瞧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双手紧紧扯着李煦腰间被玉带束着的襟衫。

    她趁着亮光微微松开,还贴心地替他捋直了。

    而李煦并未注意到他被扯得褶皱的衣衫,他此时脸上没有方才的轻松,一手轻揽着崔疏禾,一手扶着石壁惊疑地向前探。

    “这是何处?”

    “一个……地下城。”傅容泽的神情也有些沉,“城”字一出,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他继而说道,“这间铺子的老板在两年前,无故身亡。可他生前的财产中,不少庄子、铺子都在他的名下。而巧的是,原先衙署登记这些园庄的册子在两年年前正好无故不见了,才匆匆补了一个新的。”

    很显然,一个普通的商户,在衙署无故没了登记册子前后,得到了转移到他名下的财物。

    一家能挖地洞的当铺,藏于定州之中。

    连衙署都能动,若真有异样,那背后涉及之人的权势……

    “这家店我后来盯了几次,才收买了那个老仆。可惜,他是个哑夫。我只能从他的动作中猜出一些来。”

    “是什么?”崔疏禾不禁发问。

    傅容泽没有应,只是低沉着声,说道:“你等会看就知道了。”

    是什么让傅容泽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随着越走越远,崔疏禾能明显感觉到周遭越来越狭窄和昏暗,窄得三人已不能并排着走。

    四周都是石壁,底下行走的路还是泥土堆,说明平日甚少人从这过,不然很快就会被踏平坦了。

    就在这时,崔疏禾忽然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很浓重……不是身体受了伤流出一滩血的那种浓稠的鲜血味道。

    好像是被放了很久很久……久到有些变味、带着铁器味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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