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风亦起。

    赵州城外七里处的山路,此时马匹被牵至荒草处喂食,随奚领着几名亲卫在收拾地上残留的血迹。

    四处是低平的荒野,选在这处行刺,确是个能得手的地。

    李煦从行囊中掏出一块方帕,迈步到较高的山坡处,眺望远处的落日,手边不紧不慢地擦着佩剑上的血滴。

    “世子,您看这些人,是谁派来的?”随奚走近,踢开了脚边已服毒自尽的刺客尸体。

    李煦只是专注地擦着剑尖,天边残云闪着金辉,给血红的泥地印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还能是谁?到赵州赴任的那位邹司空吧?”李煦唇边微抿,目无笑意。

    随奚静默片刻,“可是,他怎敢就在城外对您动手?”

    “他派的人……”李煦瞥了一眼不远处亲卫清理的那些黑衣人尸体。

    从定州到赵州并不远,但李煦一行人即便轻装而行也在路上走了四天。

    算上今日这回,已是第三次受袭。

    “他们只是想在我们入城前受点苦头、找些麻烦,进城后才好被拿下……”

    所以每次来的黑衣刺客,论行刺剑术,皆未是上等。

    未能伤到根本,却能扰人心绪。

    李煦收剑入鞘,望了眼天边的霞光,翻身上马,“走吧。去会一会。”

    “是。”

    一直到“赵州”二字映入眼帘,李煦眸中渐深,目光从紧闭的城门看向空无一人只留得簌簌残风的城外。

    一切,都静得不正常。

    “世子?”随奚策马上前,见状询问。

    李煦紧攥缰绳勒住马,轻抬起手,示意随奚先别出声。

    “你听。”

    天边一阵雁雀齐飞后,依稀可听到城门那头仿佛火光四起,夹杂着些许哭喊声。

    终于,古朴厚重的城门迟缓地被推开,闪烁的火光逐渐映在眼前,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迅速跑出,朝着李煦的一行车马围了起来。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一片亮堂中,邹卓文骑着白马一直行到李煦跟前才吁马停下。

    “不知李世子已至,邹某有失远迎了。”

    邹卓文率先开口,微昂着下巴,唇边携笑。

    他生得瘦高,年仅二十左右,方脸竖眉。骑在马上慵懒轻浮的做派让随奚等人亦是蹙眉望之。

    赵州原先的刺史被罢职,邹卓文是不久前被调来赵州接任司马的。

    要说这邹卓文,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

    邹卓文并非高门士族出身,邹氏也不过是当初秦地的一方富贾。

    先帝病逝之时,永晋帝李适当时与赵州李君牧各自从封地赶回云安,李适惯会笼络人心,对所行之州郡皆是慷慨相助。

    其背后,便是邹家在为李适提供金钱布帛。

    而这邹家,这几年又不知为何和沈家搭上了关系,与沈霂同为永晋帝的有力臂膀。

    二皇子李曜趁着永晋帝沉迷长生之术,想尽快将太子李朔拉下储君之位,便给赵州原刺史寻了个由头罢职,让邹卓文前去赵州。

    目的便是为了用谋逆之名先套住李煦。

    而邹卓文此人作风狠辣,嚣张跋扈,来至赵州之后,城内便无安宁之日。

    在邹卓文骑马出城门之后,身后互相搀扶的百姓见着对面的正是李煦,不由得心中激动。

    “李世子?您可来了……快救救我们呀……”

    一连涌出披着乱发、骨瘦如柴的老汉与老妪,齐齐跪倒在李煦的马前。

    从他们惊恐的神情中,李煦不难猜出他们遭受了什么。

    “喊什么喊什么……”

    邹卓文紧皱着眉厉声斥之,装模作样地掏掏耳朵。

    瞥下轻蔑的一眼,仿佛多看一下都会脏了他的眼。不耐地扬扬手之后,身侧的手下便立即上前对那对出声的老汉老妪推搡拉拽。

    李煦微眯了下眼,目光自始自终都放在一路带着惊也带着恐的百姓身上,连正眼也没给邹卓文一下。

    “随奚。”李煦侧目轻唤随奚。

    随奚闻声立即翻身下马,几个箭步飞奔过去踹开正在对老汉夫妇殴打的守卫。

    纵是随奚向来一张冷脸,此刻也难掩着面上愤愤。

    “世子跟前,谁敢放肆……”

    没有世子喊他,他也要忍不住下马踹死这群只会欺负弱小的烂人。

    “阿伯、阿婶,别怕,世子定会护你们周全。”

    随奚扶起两位老人,老汉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好好……我们就知道……”

    两行热泪不止自老汉浑浊的双目中流出,身后躲闪的百姓们也偷偷哽咽。

    李煦手中的缰绳越攥越紧,下颌也绷得如刀刻般锐直,声音低沉,似风雨将袭。

    “司马大人,好大的官威……不知赵州子民,哪里开罪了邹司马,要遭这拳脚之向?”

    一字一句,听着轻缓之极,却每个字都仿佛被怒声压得极重。

    邹卓文见李煦的脸上终于温润不再,好似起了兴趣,双手持缰绳抵着马背,脖颈后仰。

    “哟,不过是些刁民,也值得李世子动容。那要不,您替这身后的百姓求一下情……邹某考虑一下,或许能放过一两个……也是,狱中都关满了人,我呀,正头疼着呢。”

    邹卓文说完大笑了两声,看着李煦越发幽深的眸子,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

    他派去刺杀的人不止都被拿下,李煦更是抓了活口差人扭送回皇城。

    想到这,邹卓文不由得冷哼,没伤到李煦,实为可惜。

    邹卓文如今在朝中做事,身后的邹家也一同水涨船高。

    但去了云安,见到了高门大族间的子弟,他邹卓文才知道,再多的钱财也换不来会投胎。

    人人皆称李氏世子风月无双,出身高贵,于赵州之时待百姓更是温煦谦卑,广受好评。

    邹卓文当初在云安想与之攀交,却被拒之门外,连面都见不了,被同僚更是一顿嘲笑。

    此番他可是得了二皇子的令,赵州屯兵之嫌,务必要将太子拉下去。

    而李煦是太子党的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其风月之姿扒下一层才是。

    “想必圣人下的令,也无欺压百姓这一项吧?亦或是,宫中哪位贵人私下给邹司马下的指令,二皇子?沈贵妃?”

    李煦轻笑,随手将缰绳递给身后的亲卫,身姿凛凛立于马上,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之派。

    邹卓文见他于广众之下直言出二皇子及沈贵妃,眼皮一紧,余光四处瞥了几眼。

    只见他咽了口水,忽拔高了声,“你李氏一族谋逆在前,私造军器、练私兵,意在谋反。赵州百姓,皆有此嫌。我邹卓文赴此一趟,便是要将尔等捉拿,回皇城问罪。既全城皆罪犯,又何来欺压一说?”

    说到这,邹卓文挺直了腰板,直视着李煦的一举一动。

    “不,不是这样的……什么谋反,我们怎么可能会反?”

    “冤枉啊大人……世子,世子您最清楚我们了,我们只会耕地……什么练兵造兵器……不关我们的事啊……”

    “世子,这位大人自来赵州之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各家各户抓人,当街殴打人,强抢民女……”

    “是啊世子……救救我们……救救我孩子吧。他被大人们抓去牢中受刑,被放出来的时候手断腿也断,我们只是耕农为生的人家啊……他有什么罪啊……”

    “……”

    此起彼伏的百姓拥至城门口,一边朝着邹卓文连连磕头求饶,一边向着李煦的方向不停恳求。

    是啊……无辜的百姓有什么错……要平白遭此罪?

    “够了!邹卓文,我赵州百姓有何罪,你心知肚明。你要抓的人是我,要审的人也是我。放过他们,将牢中的百姓一一放出,我便随你走。”

    李煦说罢,翻身下马,拂袍半蹲至老汉旁,亲自扶起他,站立于他的身前。

    邹卓文身后躲在城门不敢动的百姓们见李煦将人护在身后的动作,都心有所感,纷纷涌出城,躲到李煦以及兵马后边。

    乌拉拉的人群如乌鸦低飞,撞得邹卓文的马受了惊,四处飞蹄。

    “放肆……都造反了吗?来人、快来人……”邹卓文使劲地拽回身下的白马才堪堪稳住,厉声喊来手下。

    “都给我拿下!”

    “是!”

    李煦眸中锐光骤起,倏然拔出剑立在一众人马之前,衣袍被袭来的风吹得飞扬。

    “我看谁敢动手?!”

    一声丹田十足的嗓音从大后方传来,众人也皆纷纷探头望去。

    长街那头,一架马车疾驰而来,绣着金边的墨绿色帘帐随着风吹而轻扬开。

    开口的正是策马的老仆,车顶还有一面“成”字样的旗。

    百姓们见此状,纷纷让开一条道。老仆微弓着背,缓步从车板下来,掀开帘帐。

    “母亲?”李煦神色骤变,拎着佩剑从邹卓文面前疾步走过。

    来的,正是李迎秋。

    邹卓文见李煦如此无视他,怒从心起,急急地朝底下的卫兵喊道,“都干什么吃的?把李煦给我拿下!”

    “先帝御赐宝剑在此,谁人敢在造次?”李迎秋立于马车上,高高地举起手上雕着整条金龙的御剑。

    御赐之剑,见物如见君。

    那道刻得繁复却精致的龙身,线条流畅,威严无比,宛如卧伏中的盘龙。

    邹卓文瞪大了眼珠,咬紧牙关,立即下马跪地。

    李煦收起剑,拱手行礼,垂眸之下却在深思。

    他明明是叫人将李迎秋送去其他院落,怎会回的赵州?

    吴至芳将李迎秋扶下马车,李迎秋抵着车背,轻咳了两声,目光从自家儿子身上扫过,又落到另一边的邹卓文。

    “我李氏为赵州士族之首,身负州郡之任。这几日被邹大人以各种缘由拒之一见。今日我儿赴乡归来,本郡主特赶来为我李氏子弟乃至赵州子弟问邹大人一句:邹大人,您口口声声的谋逆,是有何证?您说的捉拿,圣上可曾下令诛之,乃至屠城?”

    李迎秋来到邹卓文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朝代更迭,她这前朝郡主的名号便自觉不提也罢。

    没想到时至今日,先帝留给他们李氏的恩赐,还能为之挡上一阵。

    邹卓文听罢抬眸,瞅见李迎秋脸色青白,久病未愈般的干枯模样。

    目光从她微微晃动的身影上挪开,拎袍起身,拂拂身上落尘,语气颇不在意。

    “国公夫人严重了,卓文不过是跟世子开了个玩笑。不过呢,圣人确实有令,令臣‘好好’监查出私兵之事。世子作为李氏子弟,卓文查之,何错?”

    “那便劳烦司马大人带着圣令,亲自,去国公府请人。”

    李迎秋将手上的御剑递回身后,朝李煦招手,“走,我们回家。”

    李迎秋盈盈一笑,眉中恬然,不似方才的厉声。

    “噢,对了。司马大人,我李氏尊称你为一声司马大人,是因着圣人之令。你持令欺民之事,我会以成国公府之名,向圣上上奏。劳请你,将狱中百姓悉数放出。若再敢有此事,我李迎秋在此起誓,成国公爷与我,定会亲自上皇城,一头撞死在城门前,为赵州子弟恳求圣人治你邹氏一族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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