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秋一席话让邹卓文敢怒而不敢言,脸色黑沉如怖,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亦不是。

    眼见着李迎秋由吴至芳搀着回马车上,李煦也命随奚等人紧跟其后。

    街道两边的百姓纷纷退让,一队人马就在邹卓文的眼皮底下,仿若无事般地进城。

    邹卓文一众人甚至被齐齐踏步而来的马匹呼哧得后退两步,身后一个手下出声道,“司空大人,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正愁无处发泄,邹卓文立即转身狠狠踹向出声的手下,“滚……”

    李迎秋连先帝御赐之剑都搬出来,又以整个成国公府来压,他今日是不可能在此将李煦先行扣下了。

    邹卓文攥紧拳头,眼睁睁看着李煦骑上马,从自个眼前行过。

    等着吧……他便看着,这成国公府还能强撑几时?

    李迎秋由吴至芳搀回了马车后,立即捂着胸口靠在车窗旁,从怀中掏出绣帕轻捂住唇,猛咳了几声后,帕子已然染血。

    “夫人……”吴至芳扶住李迎秋,轻轻拍她的背,“可还能撑住?”

    李迎秋如今的身体已是药石无医,但她今日听闻邹卓文带人将李煦堵在城门,还是拖着病体前来。

    “刷”地一声,帘帐被掀开。

    李煦带着一脸的忧色上车坐到李迎秋身侧,“母亲,您可还好?您怎么会……?”

    李迎秋将帕子攥在手中捻成团,藏在身后,轻笑着道,“我没事……”

    “您为何还要回赵州?若那人发横,伤了您可好?”李煦扶过她的手臂,才发觉她浑身在轻颤。

    “我知。但你与君牧都在这,咱们一家人,正好团圆。”

    李迎秋反倒笑开,回握着他的手,轻拍了拍。

    车外刚还兵刃相见,当下这声“家人”却着实令李煦心中不甚滋味。

    想起方才那把剑,“那剑……”是哪里弄来的?

    李煦疑惑着,他怎么不知国公府有什么御赐之物?

    李迎秋低头抿嘴一笑,指尖抵住唇瓣擦掉还未被察觉的血丝,“那根本不是什么御赐的,是唬那人的。”

    那把剑不过是当年李氏父子跟随先帝时,因一次军功而被先帝赏赐的盘龙剑。

    原来如此。

    李煦点点头,又问道,“您几时回来的?可见着父亲了?他身体可好?”

    来往的信件中皆是提及国公府被邹卓文多次刁难,李君牧卧床身残,如何应付得了?

    李迎秋长叹一声,摇摇头。

    曾经能文能武的李公爷,现下只是身残的老人家。李君牧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坎。

    李迎秋拂开一边的帘帐,落日已没入西山,夜幕徒留墨色。

    赵州长街上往日嬉笑热闹的巷口如今冷清得很,家家紧闭着大门,如大敌将至。

    “邹卓文偏要激怒你,让你与之动手,再给你盖个罪名入狱。你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若非她赶到,李煦要是真与邹卓文动上手,那不正好中了那人的意?

    李煦默然垂眸,闷声道:“他欺压百姓,以此为挟,我如何能不管……”

    成国公府李氏在赵州世代都是数一数二的士族大户,待百姓如亲族,几番接济,风评颇好。

    李煦生在赵州,除了被遣去定州的那几年,就数待在赵州的时日最长。

    外边的人皆以为成国公府这几年逐渐认命,任其没落,气性也被磨灭。

    可李迎秋知道,从李君牧、李炀,再到李煦,心气虽高但是正直心善之人。

    “当年先帝临终前传了密诏给君牧,君牧带了一队兵马赶去云安,却还是比秦地那伙人要晚上一步。毕竟,他们才是跟先帝同宗同祖之亲。成国公府当年是如何被新帝针对,你也清楚。若非赵州百姓以万民之愿请之,新帝怎会放过我们李家?”

    所以他们,是最不能将百姓弃之不理的。

    马车缓缓从街巷穿过,帘帐悄悄从窗边滑溜,随风吹拂在半空。

    李迎秋似有所感,沉声道,“你做得没错,是这个世道错了。身居高位者,若不知民之所向,这江山怕也是坐不稳的。”

    说完,她倏然一笑,那笑声带着讽刺。

    “母亲……慎言。”李煦替李迎秋关上窗格,李迎秋却是忽地喊住他,“熙敬。”

    “快到时候了,是吗?”

    李迎秋的眸中一瞬明亮,她的面容因病而变得苍老瘦削,此刻的神情却尤为执着。

    李煦握紧她冰凉的手,眼眸沉沉,缓缓点头,“是。”

    “我们,会赢的吧……”

    “会……”

    车轱辘缓缓地转,与茫然伶仃的街边百姓擦身而过。

    尽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但,依旧有人在为此前行,不是吗?

    *

    “熙敬可来了?”主院门前,李君牧坐在带着木轮的座椅上,满发皆白,目中急盼。

    他的下腿因为长年瘫着,已是十分浮肿。身后的老管家从院内拿来一张绒毯,轻盖在他的膝上。

    “国公爷您已问了数回,世子该打喷嚏了。”

    老管家以及身后的侍从侍女都是宅院中伺候多年的,最是清楚李君牧的脾气。

    果然,李君牧只是笑笑,伸出手指点着众人,“你们啊……”

    在院外一阵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后,李君牧先看到的是李迎秋,她身披厚袄,对襟深色襦裙。

    清瘦之姿,盈盈急切之眸,晃入李君牧的眼帘,令他霎时有些恍惚。

    “君牧……”李迎秋定在原地,眼眶逐渐湿润,见李君牧鬓间发白,面上细纹横生,竟也哽在原地。

    她数不清夫妻俩有多少年没能见上一面?

    那时自李炀逝世后,李君牧留在赵州,而李迎秋带着年幼的李煦留在云安,李煦后来更是被永晋帝在定州“赐”府。

    一家人,有近十年,都未能团圆。

    李君牧惊愕恍然之下,却心中忧虑,“阿秋你还是胡闹,这般回来作甚?”

    霎一听是指责之言,听在李迎秋耳边,却恍然如梦。

    “回来看你死了没?”李迎秋别过脸,侧身轻擦掉眼角莹润,这才缓缓进院。

    一如小女娘的做派,李煦跟在后头,眼皮直跳。

    很多年没见他俩这样,一时间还真是不习惯。

    李煦轻咳一声,表示他还在呢。

    李君牧晃过来神,缓缓露出慈父般的笑,“好啦,让熙敬笑话了,你看看……”

    他朝李煦招招手,眼珠子却宠溺般地注视着李迎秋甩着裙角进屋。

    “夫人甚久没这么开心了,都有些出嫁前的模样了……”吴至芳落在身后,欣慰得也眼中一湿。

    夜已晚,国公府久违地热闹了起来,厨娘一连做了拿手菜,管家及家奴也在院中另开了席一起吃了顿饭。

    一家人又是拌嘴又是笑,过往一切仿佛能消散在这样的其乐融融中。

    一直到深夜,李煦送李君牧和李迎秋回主院休息,这才缓缓回了书房。

    “容泽那边可有来信?”

    书房内灯都还未点上,只有窗边的瑕月映出些光。

    国公府如今遣去了大多的小厮侍女,静夜中便只剩风吹落叶的低簌声。

    随奚走至窗台,点上一盏蜡烛,“回世子,上回傅郎君信中曾说……玄鹰二十万军,应是离魂之症。但其症根源,还未查出。”

    李煦坐在檀木椅上,手肘撑着案几,指尖轻摁在额间,房内一时静默。

    “随奚,你另派几个人去南边查。”

    李煦阖眼靠在椅背,身体微微松懈,声音中的倦色融入夜色。

    “世子,如今我们被邹司空盯着,只怕我们的人出不去。”

    随奚神情担忧,赵州的情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邹卓文那人,根本就不把人放眼里。

    若他知道了他们为着玄鹰之事,又不知要生什么事端。

    二十万的精兵,无人能知他们身上的离魂阵法如何解?哪怕得了他们的踪迹,也无法驯服……

    “知道了更好。”李煦缓缓抬眸,黑沉的眸子隐在暗处,看不清眸色。

    永晋帝当初从李煦的口中知晓了玄鹰军,心中本也生疑,只不过是顺着他的道,让玄鹰军出现。

    而二皇子那边,若知道永晋帝分明清楚李煦和太子在查玄鹰,却不制止,只会更加笃定永晋帝终究是想让李朔继承大统,要让玄鹰归顺于东宫。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等到万事俱备,那便只能让事情乱些、再乱些……

    人心难测……

    随奚见李煦一脸疲态,倚着不动,仿佛睡着了。

    正想转身退下之时,倏然一声急唤清醒过来,“随青的信呢?崔家那边一切可好?”

    “前天刚到一封,估摸着时日,该是过两天才有新的。信中,崔家无虞,崔娘子仍是……”

    随奚仔细应着,思忖着这番话应是言之到位的吧。崔家之事,可不比玄鹰轻松多少。

    随青的信,每七日一封,定时将定州及崔家之事报之。

    一连数日,确实无恙……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妥,那便只有……随青的字,越写越扭了……

    难看……

    随奚心中编排一会,正想着,抬头就听那头已经传来平缓的呼吸声……

    随奚见此放轻了脚步,关好窗,退了下去。

    愿这长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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