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崔疏禾已是换了一身鹅黄色的纱罗裙,肩披帔帛,额贴花钿唇点脂。

    许久未做这样明艳的装扮,崔疏禾有些不习惯。

    雕花镶金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宫人相随,任谁看了都要询一番是谁家的马车。

    齐德奉圣人与贵妃之令,接崔氏娘子回都城之事,便也由着这样大的动静惹得途径州郡皆知此事。

    马车内宽阔精致,还有上好的茶器与煮茶用的茶灶。此刻车内茶香四溢,缕缕白烟环绕在侧。

    崔疏禾揣着手与崔礼、崔舒怜相对着坐,她微眯了眯眼,许久才从齿间迸出一句,“说吧二兄,你与舒怜不会也要进宫吧?”

    临上马车前,邓挽之塞了这对兄妹一同进京,属实让崔疏禾有些头疼。

    虽说他们这仨人的感情比起大兄崔皓,要亲近得多,毕竟幼时也是一同胡闹过来的。

    但此番进宫是沈贵妃所令,若有不妥,祸及他俩,崔疏禾只怕难同崔家二房伯父伯母交代。

    相比于崔疏禾的忧虑,崔礼则显得自在多了。

    崔礼正坐在车厢一侧煮茶,递了茶杯给崔疏禾,挑眉而道。

    “你身边只有一个寻云,且她也未曾进宫过,若失了规矩,可也遭罪了。舒怜擅医术,她伴你入宫也好。”

    崔舒怜性子怯,自上车后便乖乖坐在一旁绣着帕子。听崔礼提到她,赶忙放下针线,眉中忧色道,“堂姊……”

    崔疏禾眸中讶异,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开口问道,“噢?舒怜何时学的医?”

    崔舒怜的指尖抚过帕子上还未绣好的青竹,低眉盈然一笑,“只是略懂一二,堂姊别听阿兄的。此次随堂姊进宫,也是母亲怕万一有事,身边还有可奔走可信之人。”

    崔疏禾听罢,见她神情局促,坐近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只是有些担忧罢了,没有怪二伯母的意思。”

    “那二兄你呢?”

    男子可不能入宫,除非是宦官。

    崔礼坐得身姿板正,轻捻着微烫的茶沿,笑道,“去皇城一趟。”

    他没有说多,崔疏禾心中略是一顿,约莫也懂了些许。

    崔礼不日前才与傅容泽、李煦一道,李煦回赵州,傅容泽待在定州查玄鹰军。

    若崔疏禾猜得没错,此次崔礼乔装成小厮跟着她的马车混进云安,怕也是关系其中。

    脑中还闪过一事,“对了二兄,说到医术,你可知,圣人如今的身体……?”

    还未说完,崔礼“嘘”了一声,朝她比了手势,示意小点声。

    崔礼放下茶杯,伸长了身往帘帐缝一探,再重新挽好帘布。

    见崔礼如此小心,崔疏禾默然一瞬,看来永晋帝确实如传闻一般,身子不太好了。

    崔舒怜见她似在深思,凑近了身说道,“如今外边都在传,是沈贵妃给圣人找的国师。”

    “国师?”崔疏禾疑惑道。

    “便是那被传召进宫的道长,已是被圣人封为国师。”

    崔疏禾微张了张嘴,心中闪过一丝荒谬之觉。

    确认外边侍从没有在旁,崔礼低声说道,“若真是沈贵妃所为,那沈家,确实存了夺位谋反之嫌。”

    沈素云不满于太子李朔与皇后王氏恐是久矣,虽说永晋帝偏宠二皇子,但终究没有提及易储。

    若沈素云从民间寻了道士进宫,通过治愈永晋帝的头疾而获荣信,那纵使往后永晋帝当真有意传位给太子,沈素云也能先下手为强,直接将永晋帝……

    想到这,崔疏禾打了个冷颤。

    永晋帝待沈家不薄,他们当真会如此吗?

    崔疏禾静默未言,皇城的储君之争,尚有几月便要开场了。

    此次进宫,她又该在这,充当什么角色呢?

    崔礼毕竟是做的小厮装扮,不宜在马车内久待,待斟好了茶便下了马。

    崔疏禾深吸了口气倚靠在车沿,已是金秋,越来靠近年末,她的心便越发的沉重。

    马车赶了三天,终究是到了云安。

    越过朱雀街二十七坊,到皇城门下,趁着齐德下马与城门禁军相告,崔礼扶低了头上的幞巾,从人群后端靠近崔疏禾马车旁的窗。

    “阿禾,阿兄与你们便在此道别了。若有事,切记命人带着这块令牌带出宫门寻我。”

    崔礼从袖口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上面写着“李”。

    “这是?”

    “这是李氏皇室的贴身令牌,李煦让我交予你的。”

    崔疏禾攥紧了那半个手掌大的令牌,忽地从帘帐后伸出手握住崔礼的手臂,“二兄,你且等下。”

    崔疏禾从车内一侧荷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红锦囊,囊口处有着繁复的十字结。

    “若二兄见着李煦,将此物替我交给他。”

    崔礼瞥过来往喧闹的街口,点点头接过,收入袖中,“可有话要我一同跟他讲吗?”

    崔疏禾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仅是交代了一声,“你便同他说这锦囊与玄鹰有关,即可。”

    “好。阿禾,舒怜我就一并交予你了。你们多加小心。”说完,崔礼便伏低了身,与一旁的商贩擦身而过,隐入东市。

    车内,崔舒怜握紧了崔疏禾的手,目光落在后边的窗缝中那闪过的身影,低声说道,“堂姊,来人了。”

    崔疏禾收起窗格,挺直了身,同崔舒怜微微点头,崔舒怜便垂眸下了车。

    齐德与城门的守卫通报了一声后,便领着人前来,“崔娘子,齐德便送到此了。您瞧,谁来接您来了?”

    崔舒怜掀开帘帐,崔疏禾搭过她的手遂而握紧,唇边轻抿,看似在笑实则以贴身才听到的声音说着,“城门的女使是六公主的人,你随她先走。”

    崔舒怜抬眸一瞬,唇微动,“好。”

    下了车,余光直到瞥见崔舒怜悄然跟在女使后方,崔疏禾才心定抬眸,霎见齐德口中接她的人,笑意顿消。

    沈霂身穿金吾将的公服,通体墨黑的圆领窄袖袍衫,系玉带携佩剑,身姿凛凛。

    他的手按住腰间的剑柄上,待见崔疏禾下车之后,眼神闪烁了片刻。

    崔疏禾立在马车旁,也不前进半分。

    齐德就这么见着两人在城门这么干站着。

    还是身后的女使上前一步,“许久未见崔娘子,崔娘子可还安好?”

    女使一系青色罗裙,领着身后几位侍女一同行礼,模样皆是上等。

    “秋虞姐姐。”崔疏禾见到秋虞,立即展颜向前。

    秋虞是李宛情的贴身女使,以前崔疏禾在宫中时,与之关系甚好。

    齐德见秋虞同崔疏禾一来一回问候着十分熟稔,挪步到沈霂跟前,“中郎将大人,小的便先行退下了。这崔娘子,您……”

    沈霂别过脸,手掌从剑柄上握了松,松了又握,崔疏禾和秋虞笑得越开,他的眉便蹙得越紧。

    齐德还在一旁候着,沈霂遂扬了扬手打发了他。

    “今日皇后娘娘在常宁宫设了赏菊宴,诸位娘娘及夫人都在。贵妃娘娘听闻您今日进宫,便让沈郎将大人前来接您一同去。您,还是得跟沈郎将大人先走。”

    秋虞凑近了声同崔疏禾说道,虽说六公主命她也一同前来,但毕竟沈霂在前,她没敢越过他接了崔疏禾进宫去。

    她亦知经崔丞相之事后,约莫两人关系也难再和。

    见崔疏禾仍是一点眼神都没往那边去,秋虞便转身向沈霂躬身说道,“劳沈郎将大人将崔娘子接进宫吧。”

    沈霂颔首,瞥了默不作声的崔疏禾一眼,沉声道,“走吧。”

    崔疏禾往后瞅了一眼崔舒怜,确认她在秋虞身后,遂也抬脚往城门走去。

    马车不入宫门,凡是贵人皆有软轿代之,可崔疏禾如今说来也不算什么贵门之女,遂这长长的宫道,还需她提步走去。

    自朱雀门往北走,需跨过三道宫门,才到后宫。正逢午后,廊道静谧,烈日欲倾甬道却被高耸入云的宫墙挡得紧密。

    “传旨的近侍可有告知你进宫所为何事?”沈霂见崔疏禾始终不语,心中烦闷。

    崔疏禾掏掏耳朵,转过头瞅了一眼不知何时已退到身后几尺远的沈霂随从,宽大的宫道上只留下她和沈霂。

    她并不打算开口,于是依旧埋头看向自己的裙摆。

    “崔疏禾。”沈霂在她身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右前方殿门前洒落的日辉。

    沈霂蹙眉而站,目光所及只看得到崔疏禾额间殷红的花钿。

    崔疏禾正想绕开,沈霂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压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渗出,颇有些咬牙切齿,“我们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这是崔家出事后他见崔疏禾的第三面。

    那日她与林楚柳坠江后他带人去江畔寻到天明,在血冥城那回他见她昏在血冥城也想着将她带出……

    他分明已是寻着时机想找她好好谈。

    可他每每见崔疏禾,都会在她厌恶和淡漠的眼底中逐渐变得暴戾烦闷。

    “贵妃娘娘同圣人提了你我的婚事,我以为你答应进宫,是因着这婚约?”

    听见沈霂还在堂而皇之地提起他们之前的婚约,崔疏禾倏然笑了一下,额间的花钿也忽地似春日花蕊绽放了那般,眉眼弯弯拢住日辉。

    沈霂陡见她抬眸望过来,心中似微波晃动,掀起的涟漪使他也鬼使神差地弯唇欲扬。

    “啪。”触不及防的一个巴掌落在沈霂锐直的侧脸上,因着毫无防备,使得他的整个脸都偏向了一边。

    身后随从欲上前,被沈霂摆手又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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