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的脸颊逐渐浮起一片红印,崔疏禾神情微漠。

    只是眼眸死死地盯着他,毫无笑意,使得这样浓媚的妆色生生地冷了些许。

    “清醒了吗?沈郎将大人。我进宫不是为了你,别自作多情。”

    崔疏禾转过身,随手拂过裙摆欲继续走,方才动手致使指尖处微微发烫。

    她有些气恼,指尖在帕子上来回搓了两下,却觉越搓越红。

    伤人者自伤,她动这手作甚?平白弄疼自己的手。

    沈霂闭眼两瞬,舌尖抵住半边脸颊带来的火辣,陡见崔疏禾擦手的动作,以为她是嫌脏。

    心中一讽,直言道,“不是为了我,难不成是为了赵州如今自身难保的那位吗?”

    崔疏禾骤然回头,下颌绷紧,唇边微颤。

    霎见她微变的神色,沈霂走近半分,“别这么看我。你与他在定州之传言,云安城早已传遍,无需我去查。”

    沈霂以为用李煦激怒崔疏禾,自己能痛快些,但只道出这些字眼,都令他胸中生厌。

    崔疏禾的手腕还被他牢牢攥着,她望着这张从前她说过的“心悦之人”的脸庞,那裹挟在算计与谋略之下的真心,也当是了剩无几吧。

    她好似想说着什么,却只是用力拂开了他的手,脸上平淡之极,“与你无关。”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降,李宛情赶来时,便见着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李宛情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软轿,快步上前,走至他俩跟前站定,唤了一声,“阿禾。”

    崔疏禾转身便瞧见李宛情向这边走来,挣脱掉被沈霂紧箍的手。

    她双手平措于胸前,垂眸行礼,“见过六公主。”

    沈霂同样转身作揖行礼。

    李宛情认真注视了两眼崔疏禾,见其脸色如常,才颔首称道,“免礼。母后听闻疏禾进宫,于宫中等了些久,本宫便自个出来寻人了。沈郎将大人,正好本宫领着疏禾去常宁宫吧。便不劳沈大人了。”

    六公主都开口了,沈霂也只得应声道“是”,便目送着崔疏禾同李宛情一道上了轿。

    待身后人走远了,李宛情才长呼了口气,挽过崔疏禾的身子左右看看,“你没事吧?”

    她许久未见崔疏禾,霎一见崔疏禾瘦了那么多,她瞬间眼眶也微红着。

    崔疏禾摇了摇头,问道:“公主怎来了?”

    李宛情无奈道,“我听闻是沈霂去接的你,心中惴惴不安。你看若我不赶来,你们怕不是得打起来?”

    方才那两人眼神冒火的劲,看得李宛情有些心惊。

    崔疏禾扯着嘴角轻笑,伸手揉了揉腿,“您可以不来,轿子来就好了。”

    该说不说,这绕了三道宫门的甬道还是很远的。

    李宛情弯唇,戳了她的额头,“贫嘴。”

    两人皆是相视一笑。

    李宛情见崔疏禾一颦一笑中还似从前,心中宽慰了些许,“我瞧着沈霂对你,恐还有些心思的。”

    轿中微晃,绕进亭湖中道,绿荫婆娑,一阵凉风吹拂而至。

    “公主,您还记得,从前我们制了舟就在这蓬莱湖吗?”正逢途过湖面,崔疏禾开口问道。

    李宛情抬眸远去,笑了笑说道,“当然记得。那会你啊,还去抓了条锦鲤,结果那是母后命人精心喂养的。”

    说起从前之事,李宛情心中触动。她是养在皇后名下的,自小言行谈吐皆为小心谨慎。

    而崔疏禾于她,便是那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令她常怀于心。

    “是啊,后来我们将其放回了蓬莱湖,又怕它死了,便夜夜提灯去湖畔寻它。”

    李宛情转眸过来,对于崔疏禾提起的往事觉着些许讶然。

    为何忽然提起这事?

    于是便接着听见她说,“沈霂对我,又何尝不是当初我们对那锦鲤?明知鱼不可离水,还仍是将其捞起。又觉着自己作恶,时常去盯着它是否还活着。好似只要它还活着,一切就可如没有发生过一样。”

    崔疏禾说起这话时,眼神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之色,就似往日夜幕中提灯去看鱼时那湖面的雾霭氤氲。

    李宛情张了张嘴,终是默然。

    因为她知道,当年那条鱼,后来还是死了。

    在一个下着细雨的深夜,她与崔疏禾两人就那么立在桥边,俯身看见那幽幽静湖上,鱼肚翻白。

    说着话的半响功夫,常宁宫便到了。

    常宁宫是一座修在湖面上的水上宫苑,三面环绿林,湖水清澈见底,静幽寂然。

    三道由白玉砖砌成的弯弯长廊如摇摆的玉龙盘在湖面,目光所至,红柱绿瓦翘翼,雕廊画檐。

    随着风动,湖面泛起涟漪。亭中几道娇言笑语隔着轻纱珠帘,瞥见崔疏禾进门之后,便静下了些许。

    这座湖心亭设在常宁宫中央,虽说是亭,却是偌大无比。四面由薄纱与琉璃珠悬挂着,挡住亭中贵女们的婀娜绰影。

    “民女崔氏,见过诸位娘娘夫人。”

    崔疏禾被李宛情领着进去,垂眸挽袖行礼,余光中往主座一瞥。

    四公主五公主也在。

    “母后与贵妃娘娘去了趟菊苑,等会过来,咱们先在这坐着吧。”

    李宛情见主座上坐着四公主,眉中微蹙,带着崔疏禾便想坐到最侧的一张桌子旁。

    “崔娘子还未同本公主请安,怎就落座了?”

    四公主李宛兰身穿暮山紫宽袍蝶裙,腰束带子将她的身形束得如藕节那般圆滚。

    她慵懒地倚靠在座椅上,只斜眼分了个目光过来。

    大晋女子身形大多纤细瘦条,罗裙也多是对襟襦衫。

    偏这李宛兰自小生母小沈氏逝世,沈贵妃又一门心思扑在二皇子的前程中,无人管束她吃食与规矩,便日渐丰腴,行事作风更为荒唐。

    她当时与小齐世子传出不雅之事,牵连到门下侍郎崔礼,才使得崔礼与李宛情的婚事被搁了下来。

    不过近日听说李宛兰与小齐世子之事让北齐王一族险些祸及满门,北齐王恨上了李宛兰,如今正向圣人请婚要李宛兰嫁于小齐世子。

    当下,李宛兰应是心中烦躁正逢无处可发呢吧。

    崔疏禾直挺挺地站起,躬身行礼,颇有那一板一眼之神态,“崔氏疏禾请四公主、五公主安,两位公主安好。”

    五公主李宛絮正坐在四公主下边椅子,微挑着眉,正想找崔疏禾纰漏,却发现她行了个极其端庄周全之礼。

    李宛兰换了只胳膊撑在椅背,神情恹恹,扬扬手示意侍女过来捏肩,便旁若无她一样闭眼养神了。

    李宛絮见李宛兰毫无兴致,撇着嘴不甘心。

    崔疏禾跟着李宛情在宫中的那几年,不止一点亏也不吃,还回回都能碰上皇后娘娘做主,让李宛絮吃了好几年的瘪。

    如今好不容易看崔疏禾落势,她自是要好好贬上一番。

    “崔阿禾,数日不见,本宫还想着你是不敢来的呢。”

    李宛絮的样貌是几位皇子皇女中生得最平平无奇的,身材瘦小却总爱学着李宛兰穿宽袍束腰衫。

    她也时常因为爱争的性子被罚被训,长年下来脸上也逐渐生出了些戾色,更显得整个人瘦巴别扭。

    相比之下,李宛情身形修长却玲珑别致,更别说那比惠贵人还要娇美上几分的容颜,也时常被李宛絮找茬。

    李宛情在一旁扯了崔疏禾的袖口,朝她微微眨眼,示意她别搭李宛絮的茬。

    “谢过五公主挂念。”

    今时不同往日,崔疏禾背后没有位高权重的丞相父亲,她自是不会在此跟李宛絮杠上。

    没有理李宛絮的挑衅,崔疏禾坐下才发觉她们这一桌已是靠近湖边栅栏,是最末的座位。

    李宛情是惯不在意这种的,可……

    崔疏禾在这桌上却瞧见了一人,王云芙。

    王云芙低垂着半张脸,好似在出神,没有望过来。

    只是崔疏禾有些困惑,王云芙之前可是李宛兰的伴读,往日也是坐四公主五公主那边头桌的。

    李宛絮见崔疏禾不为所动,脸上愠怒,身旁的一位梳着高髻的女子出声道,“噢?按五公主之言,为何崔娘子不敢来?”

    瞧,这戏台不就给搭起来了?

    柳美人是进宫不久的嫔妃,其父只是一州刺史,是永晋帝后宫嫔妃家世中最低的一位。

    于是她惯是爱搭腔,寻着些话头让公主和娘娘们看重她,愿意拉她一道。

    “柳美人进宫晚,你可是不知啊,咱们这位崔娘子可是远名在外。从前在云安便勾着那沈郎将大人到处跑,惹得锦绣妹妹家中与沈家的亲事告吹。崔家出事,本公主还以为她会收敛点那点水性杨花的性子,却没想,勾搭上王妹妹的李世子去了。按我说,这云安还真少不了这崔娘子,不然得少了些乐头。”

    一席话是说了几桌人神采各异,崔疏禾抬眸瞥向王云芙的方向。

    只见她的脸煞白,手里不停地捏着帕子转,眼神时不时地往崔疏禾这边瞟。

    柳美人由然不知这里头提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还一副新奇模样,顺着说道,“竟有这事?”

    李宛情在一旁听得心沉沉,看着崔疏禾嘴边的笑意都开始凝固了,她阖眼只想让皇后娘娘赶紧回来。

    “五公主您可真会说笑。荣娘子与王娘子皆是闺中未许婚配之女,您今堂而皇之地将其与两位郎君放之一言。过了这亭这湖,传至外头,公主可曾想过她们身为女娘的名声与身后家族,该当如何?”

    崔疏禾说完顺手从桌上拿过茶盏,拂拂茶盖子。

    喝了两口,嗯,冷了。

    荣锦绣坐在五公主旁,本还因觉着自己的名字和沈霂一同被提及,心中羞赧。

    当下被崔疏禾这么一说,却是一愣。

    李宛絮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猛地站起来。

    “你,你大胆。我说的明明是你。是你扫把星,碰谁谁倒霉。沈家郎君弃了你,你又搭上了李世子。只可惜啊,赵州如今就是那池中被殃及的鱼,肯定是你害的……”

    “放肆。胆敢妄议朝政。”

    忽地一声厉喝,从帘外传来。

    只见一抹朱砂红身姿走进亭中,皇后王氏此时脸色不佳,席上众人骤见来人纷纷站起行礼。

    “皇后娘娘安,贵妃娘娘安。”

    崔疏禾半躬身着,垂眸正好瞥见皇后一侧的沈素云,她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自己。

    沈素云的腹中微微凸起,身后贴身侍女在小心翼翼地搀着。

    她因着怀了身子,身姿都圆润了不少,众人还未起身,她已坐上前去。

    沈素云当初本就是秦地的第一美人,样貌生得娇艳却大气,一双凤眼斜长又有神。

    是既有北地明艳之气又有南域水盈娇媚之态的人。

    皇后的目光从一众行礼中略过,停在崔疏禾脸上一瞬,最后锐利之眸落在李宛絮身上。

    “小五,本宫看你近日是昏了头了,谁令你在此胡言的?”

    李宛絮吓得身子一抖,连忙跪下称道,“母后,儿臣…儿臣失言。但也是那崔疏禾激的儿臣啊……”

    皇后深吸了口气,暗自念了一声自己怎么就生了这蠢货。

    待皇后落座主位,沈素云的位子在她右侧第一个,李宛兰自然就顺到第二个位置继续闭眼休憩着。

    而李宛絮被荣锦绣搀起,眼神狠狠地往崔疏禾脸上刮,这才坐到一旁去。

    “娘娘方才可是去赏菊了?花可开得好?”

    打破这一不睦的,是一位穿着深色裙裳的妇人,发丝上仅有一支玉钗插着,言谈间轻抿唇不露齿,娴雅淡泊之姿。

    皇后王氏这才展颜,“正是花开时节,好看得紧。”

    一席人皆是轻颜,笑谈了起来,方才的不快也被冲散。

    沈素云抚着肚,自进亭子后便有意无意地望到崔疏禾这桌,终于,她开口道,“圣人与皇后娘娘恩典,准了崔家娘子来宫中,臣妾今日实是欢喜。皇后娘娘,怎么不唤崔娘子近来瞧瞧?”

    崔疏禾眉心一跳。来了来了……

    皇后娘娘不着痕迹地轻扯了一下嘴角,方才进来也没见她沈素云多欢喜,当下这是终于想起要演上一出了?

    不过,她倒也是不介意帮她搭这茬。

    于是,王氏宛然一笑,“来,崔娘子何在?来本宫这边。”

    崔疏禾从椅子上起身,抚好裙角走上前,“民女崔氏疏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在她说完,沈素云忽地一抽泣,“可怜的孩子,受苦了。”

    崔疏禾嘴边一抽,眸色微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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