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是京城北地难得一见的暖冬之日,也是沚汀与她的闺中密友们早就约好的去京郊法华寺祈福的日子。说是祈福,左右也不过是她们这些贵族小姐们借机结伴游玩的日子。虽则冬日不如春日那般景色明媚,可是坐落在京郊麓山之顶的法华寺,冬日雪景也是一绝,尤以红梅最胜。

    此时正值梅花绽放之际,如若错过便得再等一年,是以沚汀不顾身为尚书令的父亲的反对,硬是从母亲那里求得了出行令牌。颜尚书无法,只得再三叮嘱她路上多加小心,并派出自己的贴身护卫随侍在女儿身侧。

    并非是颜尚书对女儿管束过严,只是他心里明白,自己为官三十余载,清正廉洁有余,圆滑通融不足。因着一心要做一名纯臣,意图匡扶正义,从不肯结党营私,得罪之人不知凡几。

    颜道存自己是无所谓的,左右不过一死,若真是死在那些人的手上,反而能为他身为纯臣的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但是,唯独膝下惟一的女儿,是他放心不下的所在。

    他与夫人成婚几十载,恩爱如初,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子嗣,身居高位,却只在将近不惑之年才得此一女。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如时下其他男子一般纳妾,因他心里只觉自己夫人是此生唯一挚爱,不愿也再没有多余的感情投放在其他女子身上。

    当年夫人在产女时遭遇血崩,伤及内里,即便悉心调养,却仍被诊断为无法再孕,他固然觉得遗憾,却也知足,只觉能有一女满足他成为父亲的愿望,便已足够。这一生,为子,为夫,为父,为臣,已然圆满,但求能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尽力做到做好。是以他在为官之余,把满腔的父爱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

    颜沚汀从小锦衣玉食自不必说,便是在蒙学上,也是由父亲亲自教导。他从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而觉得因着女子天生弱势,才更应该多读书,多学习做人的道理。只沚汀虽则聪敏,却从小贪玩,譬如这次,就因着父亲不肯放她去法华寺,生了好几天闷气,最终还是求到母亲这里才得以出行。

    因着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虽则父亲一直严加管教,沚汀也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所在,没有弟妹争宠,没有姨娘斗法,她就在这样干净的环境里长大,长成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沚汀从小没有兄妹作伴,母亲怜她孤独,是以从不约束她与其他官家小姐往来,甚至还经常邀请父亲同僚的女儿来家里做客。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结识了身为父亲左膀右臂的尚书左仆射宋渊的女儿宋霁兰,与尚书右仆射厉广道的女儿厉蕴。此次去法华寺祈福,便是同她俩一起。因着三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家里也都知根知底,是以颜夫人便颔首同意了女儿的请求,也答应了帮她去父亲面前说项。

    到了出行那日,天公作美,霁雪初停,多日不见的暖阳也崭露头角。直至一切都收拾停当,沚汀带着自己的侍女又英去向父母请安拜别。本来亦该随侍在侧的另一侍女又霜因前几日不小心崴了脚,只得待在家里。沚汀怜她,觉着不能出去游玩实在是一种遗憾,便许诺回来给她带几枝法华寺的红梅插瓶。

    及至拜别父母,沚汀忽的又心生不忍,因着此次去法华寺是要小住几日,然她从小到大,从不曾离开父母身边半步,念及此,心里竟有些许惶惶不安,甚至隐隐压过了出游的喜悦。母亲看出她心里的惶惑,出言调侃道:“不过是小住几日而已,怎么还像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谁知,颜夫人竟一语成谶,这一去,竟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颜尚书见女儿闻言神色惴惴,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为了安抚她,便解下随身的玉牌交到女儿手上,安慰道:“既已决定要去,便好好玩罢,若是离了爹娘害怕,就把这玉牌佩在身上,当是爹爹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沚汀接过玉牌,见这墨色的牌面上刻着一个“颜”字,字迹遒劲有力,应是爹爹亲手所篆,只形状较之普通玉牌略有不同,看上去更像一枚鱼符。玉牌的温润质感传到沚汀手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力量安抚了她,让她感到略略心安。

    一顿磋磨,与父母拜别之后,沚汀便带着又英上了马车,父亲临时拨给她的几个贴身侍卫紧紧随侍在马车两侧。沚汀曾拒绝过这些侍卫随行,她觉得自己一个闺阁女儿家,又与人无仇无怨的,不需要这些护卫,反而是父亲在前朝有不少政敌,总如虎狼环伺在侧,才更需要被保护,但父亲拿定的主意又岂是她能轻易改变的,便只好带着这些护卫上路了。

    车行粼粼,及至出得城门行到北郊,窗外的景致渐渐起了变化。原本一眼望去尽是坦途的地缘出现了连绵的群山,因着刚下过几场大雪,群山又被大雪覆盖,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些许墨色,端的是一幅美景。远远望去,目之所及已能望见最高的麓山之顶上的一点朱红,那便是法华寺所在了。

    沚汀忍不住想加快行程——她与宋霁兰和厉蕴早已约好,要在麓山脚下的驿站汇合,再一起上山。因她在家里与父母拜别耽误了些时间,眼见得冬日天短,日头已快要西沉,她担心二人已到山脚,冬日这般寒冷,她如何忍心让她二人在那里苦等?思及此,便让又英吩咐车夫加快脚程。

    如此一路快马加鞭行至麓山脚下的驿站,却不见二人踪影。正犹疑间,却有小厮上来禀告,说是宋霁兰与厉蕴二人久侯她不至,又觉得此间风大,便先行上山了,也好提前为她收拾住所,保她一到山上就有热饭热茶吃,让她慢慢自行上山,言罢他呈上风帽和暖炉,说是宋霁兰和厉蕴为她准备的。

    沚汀不觉好笑,她俩总是拿她当三岁孩童,这么冷的天,哪个笨姑娘出行会不备风帽和暖炉呢,真真多此一举,实则心里却觉得很温暖。她二人长她两岁,已过及笄之年,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将来一定要帮她俩选两个匹配的小郎君才好。

    她接过风帽和暖炉,一边琢磨着京城里还有哪些俊俏的小郎君,一边在又英的搀扶下开始上山。山路险峻,又刚下过雪,并不适合乘坐马车,她们只得弃车步行上山。

    行至半山腰,金乌已经完全西沉,她们离法华寺却尚有一段距离。暮色四合,必须借助灯笼,才能看清脚下的路。此时沚汀已有些体力不支,鞋底也已湿滑,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在往前走。正在心里为自己鼓劲,猛然听得前方密林里一声鸟鸣,似鸮非鸮,闻之令人心悸。沚汀心里顿时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身边的侍卫们也早已手扶利剑,随时准备出鞘。顷刻间,密林里窜出来十几个蒙面大汉,将她们团团围在了半山腰。

    这群蒙面大汉显然是早有预谋,他们选择在这里突袭,一定是提前看好了地势。这里远离山脚,驿站路过之人绝无法听到此间的打斗呼救之声,又离法华寺还有一段脚程,寺庙里的和尚即便听到声音,也赶不及前来施救。且这半山腰处一面环山,一面临着悬崖,即便她的护卫有一身的功夫也会因为地形不便而掣手掣脚,难以施展开来。更不用说她们已在暮色中行进良久,体力消耗大半,而这帮大汉却是在此处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这样看来,今日只怕是难以脱身。

    沚汀在又英的护卫下,一边慢慢往山壁上靠,防止腹背受敌,一边强忍着心里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形势。爹爹留给她的几个随身护卫此时也已围拢在她身前,形成一个扇形,最大程度的抵挡来自各个方向的进攻。

    她心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今日的安危恐怕是系于这几人之手,是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以免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此时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车夫老于也正匿于侍卫身后,随即不动声色的挪到他旁边,低声道:“待会儿若是打将起来,你便伺机抄小路去法华寺报信,请他们速速派人来支援”,老于心领神会,暗暗应是,只希望这些护卫能多拖延些时刻,等到援兵到来。

    正思量间,那群蒙面大汉已对她们形成合围之势,为首的那个目光猥琐,不怀好意的盯着沚汀,仿似盯着一只鲜嫩可口的羔羊。沚汀心里既愤怒又羞耻,那目光让她觉得周身的衣衫仿似都被剥尽,从小到大,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又英也已气的浑身颤抖,挡在沚汀面前,企图隔断那让人作呕的视线。

    “这小娘皮长得可真不赖,”那汉子桀桀笑道,“爷们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今日这个可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等爷们儿玩够了,还能卖个好价钱,这买卖划算啊!”

    又英闻言不由惊怒到:“你敢!我家小姐是尚书令家的千金,岂容你口吐秽言!今日放我们离去便罢,若是敢碰我家小姐一根手指头,叫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呸,你以为老子吓大的?!”那汉子嗤道:“尚书令又如何,爷们儿这儿统统不好使!看这小娘皮着实漂亮,好叫你们做个明白鬼,今日是有人使了重金要买你们小姐的命,还说爷们儿愿意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绝无后顾之忧”。

    “绝无后顾之忧?”沚汀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恐慌,听他所言,竟似是知晓她们的身份,且并不因此而惧,难道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她不敢多想,只得强自镇定,见吓不住他,只得出言道:“这位好汉,不知是谁想买我的命呢?又出价几何?我愿意出双倍价钱,只要你让我们离开,今天的事便可既往不咎。”

    “哈哈哈”,她的话竟引来那大汉的一阵大笑,“你这小娘皮倒有几分胆色,只可惜你是出不起这个价钱了。今日你若是顺从于我,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吃些苦头”,言罢似是看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竟不再多言,挥刀便攻了上来,沚汀的护卫立时举剑相革,双方缠斗起来。一片混乱中沚汀悄悄回首,见老于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现下只能希望他能顺利搬回援兵,将她们救下了。

    耳畔传来连绵不绝的打斗声,时间一点点流逝,双方的鏖战也从一开始的焦灼之势,渐渐地被那些蒙面大汉们占据了上风。姑且不论他们的人数是沚汀护卫的三倍之多,单看他们的身手,哪怕是沚汀这种于武学一窍不通的人,也觉得有些蹊跷。

    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普通的盗贼,爹爹留给她的护卫已然是绝顶高手,且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然而面对这帮拦路的强盗,竟然也显得疲于应对,更何况对方似乎还很了解他们的招式套路,这哪里是普通的盗贼可以做到的呢?

    正犹疑间,那为首的大汉已经砍杀了她身旁的一个侍卫,欺身到了近前,顿时一股血腥混杂着汗味的气息猛然间彻头彻脚的罩住了她,一时间她竟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身旁的又英骇的叫了起来,一把推开了她,挡在了前面。

    沚汀被又英猛然间的发力推的撞到了山壁上,右臂一阵刺痛传来,而挡在她身前的又英被一刀砍到了肩膀上,鲜血汩汩外流,瘫倒在地。那大汉踹开又英,又向着沚汀袭来,又英挣扎着拼尽全力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喊道:“小姐快逃!”

    沚汀忍着剧痛,掉头向着法华寺的方向跑去,可她哪里是那大汉的对手,他早已一脚踹开又英,似是认准了她这个目标,紧紧追了上来。许是看沚汀柔弱,他竟然弃刀不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禁锢到了怀里,嘴里还调笑道:“本来那幕后金主是让我玩了你之后不留活口的,可爷们儿见着你倒是有几分喜欢,若是你乖乖听话,爷不介意留你一条小命做爷的压寨夫人。”

    沚汀又怒又怕,却被锢在怀里动弹不得,眼见得自己与那蒙面大汉已于追逐挣扎间到了悬崖边上,她再无他法,只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下了狠心要拉着这贼人一同坠崖,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留得清白,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正欲发力间,一支利箭嗖的射了过来,擦过她的耳畔,正中那贼人左眼,他甚至被那支箭的余力带着倒退了几步,倒在地上。沚汀被这瞬息之间的变化惊得呆住,顾不得被溅的满脸是血,转头看去,见是老于带着援兵到了,知道事情有了转机,顷刻间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整个人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瘫软在地。

    泪眼模糊间,隐隐见到为首的一位年轻郎君,身着黑衣,将将收起手中的弓箭,想来方才射出那一箭的人便是他了。

    沚汀顾不上感谢,只蹒跚着爬至又英身边,见她虽然血流汩汩,面如金纸,却还一息尚存,便想寻人来救她。

    然此刻虽则那为首的贼人已被射伤,他的同伙却依然在负隅顽抗,甚至在形势扭转之下爆发出了更强烈的抵抗,若说先前还只是单纯的拦路打劫,此刻竟步步杀招,似是想要将她们都毙于此地。

    那黑衣郎君和武僧立时迎了上去,此刻沚汀的护卫只剩下两人,且都已身负重伤,若是他们再来迟半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们的加入显然扭转了局势,那群蒙面大汉渐渐招架不住,然而诡异的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未萌生退意,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意欲逃走的迹象。沚汀顾不得那许多,只飞快的用左手撕下自己的裙裾,替又英包扎起来,正在凝神观察又英伤势的时候,突然她的脖子被人从后面一把紧紧勒住。

    她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可她几乎不用回头都能猜出是谁勒住了她的脖子,想要置她于死地——这种血腥夹杂着汗液的味道,将会是她此生的噩梦,如果她还有余生的话。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眼前飞速的掠过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想起爹爹和娘亲,如果她们知道她就这样死去,该会多么的伤心啊;还有霁兰和蕴儿,她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和她们一道去欣赏法华寺的红梅了,真可惜啊,已经那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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