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间和右臂处传来的强烈痛感让沚汀清醒的意识到她所忆起的一切都不是梦,是三日前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想,当是那位黑衣郎君及时救下了她,让她不至被贼人勒死,说起来,自己已经欠了这位不知名的恩人两条命了。“又英,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名女子,她怎样了?”沚汀猛然想起当时自己正在给又英包扎,她被救下了,那又英呢?又英还活着吗?

    “姑娘放心,”见她神色惊惶,小丫鬟急忙安抚道:“那位姑娘,是叫又英姑娘吧,伤势虽重,但并未触及腑脏,我们徐大夫,号称华佗再世,已经替她诊治过了,现下已无性命之忧了,您且放心吧。”

    沚汀闻言,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英是家生子,从小陪伴她长大,名义上是侍女,情分上却胜过姐妹,若是因为保护她而死,她这一生都将跨不过这道坎。

    “你方才说,这里是右骁骑将军府,不知你家将军,该如何称呼?回头一定请家父亲自来府上谢过!”沚汀猜测,这位右骁骑将军,当是那日在麓山上救过自己的郎君,救命之恩本无以为报,更何况对方还救了自己两次,再加上又英的命,饶是她平日里甚有主见,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报答,金银财宝太过庸俗,升官加爵亦非她能做主,身为女子又身无长物,只得请爹爹亲自上门谢过,方显诚意。

    “我姓卫”,小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便闻得门外传来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沚汀闻言转头望去,隐约见得是一位年轻的郎君,看去约莫二十余岁,一身黑色直裰,衬得削肩劲腰,头发束起,显得干净利落。因是逆光,她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待得那男子进得室内,沚汀才看清他的面貌。

    世上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是她在看清来人后,于心底发出的一声喟叹。她年纪小,自然称不上阅人无数,可平日里往来者却都是达官贵人,身居上位者,或养尊处优,或一呼百应,她见过清澈纯善的目光如霁兰蕴儿者,也见过洞察世事看透人心的目光如爹爹那样,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初看如平湖秋波,了去无痕,却令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可当真去细看之时,却发现那双眼睛里熠熠生光,似乎连目光都带着一种力量,然而这种力量却不像爹爹那样让人无端生出压迫之感,只莫名让人感到值得信赖。

    或许是因为年轻,这样平静无澜的目光里,却透出一股赤诚和活力。沚汀察觉到自己盯着对方看的时间略长,不觉失态,不好意思的垂了眼道:“卫将军安好”。

    “颜姑娘客气”,年轻的将军颔首到,对上沚汀疑惑的目光,他露出一点了然的表情,“我知晓你的身份,原是因为在麓山救你之时,看到了你的玉牌,”他解释道,“我与颜大人同朝为官,素有来往,见他平日里多有佩戴这块玉牌,也知他有一独女,是以不难猜出你的身份。”

    “这样说来,确实是将军救了我,”沚汀道,“那日情形属实凶险,多亏将军及时赶到,否则,否则......”沚汀一时哽咽,竟无法言语,只得深吸一口气,略略缓和一下才道:“将军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既然将军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他日必当请我父亲亲自登门道谢,将军但有所求,我父亲必当竭尽全力相报。”

    “你的身体,现下感觉如何?”卫槊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反而问起她的情况。

    “已经好多了”,沚汀认真答道,“府上的大夫很好,伺候的丫鬟也很用心,现下除了手臂这处,已无大碍,”她不愿多言自己尚处于高热之中,“不知将军可否帮忙,派人去通知我的父母,算起来我已有四五日不曾归家,他们一定很担心我。”她看着卫槊,目光里带着殷殷期盼,想着他已然救过自己两次,应当不会拒绝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吧,再者说总得让她父母知晓,才好接她回家。

    话音未落,却见卫槊的脸上露出一点悲悯的神情 ,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在想着怎么措辞,“我问过徐大夫了,”他还是没有答应抑或拒绝她的请求,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反而是聊起了她的身体,“你的外伤并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不如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再聊以后的事情。”

    卫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惊慌,阵阵不安从心底弥漫上来。她虽然天性单纯善良,却也聪慧敏感,这位年轻的将军不肯回应她的诉求,是他不愿,还是不能?

    “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她略带焦急道,“我担心我的父母,想必他们也一直惦念着我,不知将军可否代为传话,请他们派人来接我回家?”

    见她如此坚持,卫槊也不再犹豫,只静静看着她道:“你已经没有家了。”

    “轰隆隆——”随着他的话音,又一道惊雷滚过,她只觉得这道雷仿似打在自己心上。似是没听清卫槊的话,她又不管不顾的问道,“您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烦请您再说一遍?”

    “你已经没有家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漠寒凉,语调平静到近乎无情,“就在你于麓山遇袭的当夜,尚书府潜入了一批刺客,尚书令及夫人均被刺客所杀,随后为了抹去踪迹,刺客点燃大火,整个尚书府为火势所吞没,几乎没人逃出来。”

    她似是听懂了,又仿似没听懂,直直的盯着他道:“那我爹娘呢,我爹娘如何了?”

    卫槊抿了抿唇,似是心有不忍,但他心里清楚,长痛不如短痛,迟早有一天,她必须直面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我说了,尚书令及夫人,均被刺客所杀,因为院内起火,光是扑灭大火就用了两天两夜,我们并没有找到他们的遗体,想是已被烧尽了。”

    她仍是直直的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眼神里甚至带着点迷惘和难以置信。她希望他告诉她这是一个玩笑,他和她爹爹于官场上有过节,他不想就这么轻易送她回去,必要她爹爹拿出十足的诚意来才肯送她走。但是卫槊的目光让她感到失望,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看起来那么冷淡平静,漆黑的瞳孔里泛着冷冽的光——她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你不必怀疑我的话,”他继续说道,“我没有骗你的理由。细论起来,我本不必多管闲事,救你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他指了指那块玉牌,当时就是凭着它认出了她的身份,“你爹曾经有恩于我,救你就当报答他的这份恩情。至于你信不信我的话,”他顿了一下方道,“你若能走动,回去一看便知。”

    他的声音冷冽,不疾不徐,钻到她的耳朵里,好似一把利刃在切割她的心。她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渊,周遭冷极了,一个人也没有,惟余她自己在不停坠落。她的身体也再感觉不到任何外伤的疼痛,仅存的一点认知让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在那个遇袭的夜晚死掉,哪怕不是死掉,而是被贼人劫走,失去清白也好,沦为奴隶也罢,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苟且偷生,怀揣着有朝一日重回父母身边的企盼,最重要的,永远不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杀人莫过诛心。

    她第一次觉得,死了比活着好。她曾经是那么勇敢的人,哪怕是站在生死边缘,也有与贼人一同坠崖的勇气,并渴望挣得一线生机,可是,她承受不了这样失去亲人的痛苦。临行前还好好地与父母拜别呢,怎么竟就成了最后的诀别?父母的殷殷叮嘱尚言犹在耳,可是他们的人,已经没了,甚至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她的心痛苦的揪成一团,呼吸也变得艰难。铺天盖地的疼痛过去之后,便是滔天的恨意。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听爹爹的话,非要去法华寺,她留下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他们可以死在一起。她恨自己带走了爹爹的贴身侍卫,是不是留下他们,爹娘就能有一线生机?她恨那些刺客,她爹娘明明是那么那么好的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她甚至恨卫槊,恨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如让她就在那里死掉,现下一家人也能团聚,她也不必独自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的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里迸出濒死的绝望。

    没有了,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太痛苦了,不如死去。她向来心志坚定,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别人短短的几句话就可以击垮她的所有意志,摧毁她的整个人生。

    她以为麓山的遭遇已经是此生最大的意外,却不知人生际遇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跟眼前的境况比起来,那时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幸福,至少双亲还在。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们好好活着,不,那样也不行,他们会承受自己现在所承受的痛苦,所以最好的结局就是,要么一起活着,要么一起死掉。

    卫槊一直注视着她,觉察到她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怀疑震惊,到痛苦失望,到愤怒挣扎,再到现在竟然慢慢趋于平静,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空洞麻木,再也没有了生的欲望。

    他不由微微蹙眉,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于情,她父亲对他有恩,他理应救他唯一的女儿;于理,颜尚书的死因尚未调查清楚,刺客竟然能在京畿重地刺杀天子近臣,若说背后没有暗手,他是万万不信的。尚书府现下已经找不到活口,颜沚汀几乎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所以,他必须救下她。

    “去叫徐大夫快点过来,”他吩咐小丫鬟道。话音刚落,沚汀又呕出一口鲜血,再度晕了过去。

章节目录

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宇悠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宇悠游并收藏灰莲花浴火重生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