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不了,”徐平生气的甩手到,“她是心病,药石无医,除非老天爷显灵让她爹娘还魂,我等凡人只能救她肉身。”

    想他一介杏林圣手,人称华佗再世,多少人求他看病都不得见,却要浪费时间在这样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身上,真真是玷污他的医术。若不是至交好友卫槊相求,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这样的人,自己不想活,死了又有何可惜。

    卫槊心知现下逼他确是强人所难,只道,“那便罢了,不求你救活她,但用汤药先吊着她,心病还须心药医,还得另寻他法。”

    徐平斜着眼睨他,不怀好意的道,“救了她的人还不行,还要救她的心,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这还是战场上那个杀伐决断的卫将军吗?别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动了歪心思吧?”

    卫槊无语,懒得跟他计较,“能施针让她清醒吗?还得让她保持清醒状态,不至于再度晕厥过去。”

    “这有何难,”徐平啜了口茶,“只是你可别再刺激她了,”他微微正色道,“她现下的情形,若是再受什么刺激,便是失心疯了也是有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若是疯了,啧啧,也太可惜了。”

    家破人亡,最在意的人化为灰烬,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伤害一个人的呢?卫槊想,她其实算是很坚强了,没有在听到这些噩耗的那一刻疯掉。若是能挺过这一关,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得了她了。

    “那便施针吧,”他道,“然后再去看看她的侍女,想法子让她也清醒过来,我有后用。”

    徐平应了。他为人虽有时不着四五,医术之高明却不容置喙。一刻钟过去,沚汀便幽幽醒转过来。及至她醒来,徐平便又去瞧又英了。卫槊挥退下人,房间里此刻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必这样看着我,”他瞧出沚汀眼里的恨意,“灭你全家的人不是我。”

    “但是你救了我,”她道,“我恨你救我。”

    “你以为我很想救你吗?若不是你父亲有恩于我,若不是他的死因还有诸多疑点,我倒也不必费这些事。”

    “死是最容易的事,难的是活着,”他叹道,“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刺客武艺高强,便是你父亲身边再多出十个护卫,恐怕也无济于事,”他猜出沚汀的心结,缓缓道,“他们胆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重臣,且能全身而退,必然是有万全的谋划,不成不归,是以你和你的护卫们在或不在,于结果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我想跟他们死在一起”,她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此刻终于倾泻而下,“好过我一个人活着,我恨啊——”

    美人灯下垂泪,本该是一幅美景,可是此刻他却只看到了满目的凄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样的境况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压垮,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小姐,惟其如此,更显其命运的渺小和悲哀。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卫槊道,“你父母绝不会这样想。如果你也在那里,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活着,护你周全,但同时他们也是做不到的,你也不想让你父母看着你在他们眼前死去而无能为力吧?你忍心将这样的痛苦加诸在自己父母身上?”

    她双眸含泪,怔怔的看着他。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浓重的痛苦之中,她无暇也无法从父母的角度去思考,如果让父母看着她在眼前死去,如果让他们也经历这样的一番痛苦煎熬——她甚至不敢去细想那样的情形。

    “我相信他们是安心的,”他继续道,“他们那时一定庆幸把你送了出去。你父亲一生为人正直,能够以清正廉洁的名声结束自己没有污点的一生,亦是人生一大幸事。而你母亲,至死能陪伴在自己的爱人身边,哪怕是一起共赴黄泉,想必也没有太大的遗憾了。”

    “可是,”她哽咽道,“可是他们还没有看到我及笄,看到我成婚生子......”

    “所以你更不能就这样死了,”他紧紧盯着她,眼里跳动着一簇簇火苗,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反而更要好好活着,去参加及笄礼,觅一良人,生三五孩童,为你自己,也为天上的他们,好好活着。”

    沚汀喉头晦涩,她也曾天真幼稚的幻想过以后,她也曾心里装着那样一个人,只是遭逢遽变,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她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对的,如果爹娘还在,一定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他们费尽心思护她周全,而她却只想一死了之,结束自己的痛苦,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见她眼里的绝望散去一些,神志也渐渐清明,他觉得时机到了。仅仅让她意识到为了父母的遗愿好好活着是不够的,那样的信念还不足够强大,必须有一个理由,能够支撑她一直坚持下去。

    “再者说,”他微微放慢了语调,带着试探和诱惑的意味,“你就不想查出幕后真凶,为你父母报仇吗?”

    “报仇?”她默念着这两个字,胸腔里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火焰炙烤着她。想啊,怎么不想,只要想到那些刺客和幕后的黑手,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样莹白无暇,柔弱无骨,她要怎么做,才能用这样的一双手为父母报仇?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被呵护在父母的羽翼之下,甚至连坊间都不曾去过几回,不知人间疾苦,不问世事沧桑,这样的她,有什么能力为父母报仇?

    她的恨意里,有很大一部分也正来源于此——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她渴望自己是一名男子。

    她从小就知道父母的遗憾,虽然他们从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可是自打她记事起,就发现母亲明明身体健康,却一直在偷偷服药,还有她在寝阁间偷偷藏起来的送子观音。她不服气,凭什么女子就不如男子?是以无论父亲对她要求多么严格,她也从不抱怨,总是尽自己的全力去做。她也的确做得很好,时时让他们刮目相看。

    但就在她以为自己甚至能胜过男子时,麓山上发生的一切让她彻底的清醒,当她被贼人禁锢在怀里的时候,无论是男女力量上的悬殊,还是对方的阴险狡诈,都让她感到无边的恐惧,让她意识到自己昔日的认知是多么的可笑。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清醒,让她绝望又无力的看到凭她一己之力完成复仇的无望,而这种清醒和无望逼得她只能选择死亡。

    “看来你想过这条路,并且知道有多艰难。”卫槊察言观色,脸上甚至流露出些许嘉许的神色。眼前的女子看起来美且柔弱,却不乏聪慧,即使遭遇了那样足以毁灭一个人的变故,也依然能清醒的认知到事实,若说还有什么不足,那便是心智里还缺少一分坚强。

    只是坚强这种品质,却不是与生俱来,若不是际遇坎坷,谁又能生来坚强?她是深闺里的小姐,原本这辈子只需在父母爱人的呵护下,安然度过这一生便可,如果不是家族遭遇灭顶之灾,她这辈子,又何须坚强?

    “我可以帮你,”他适时地抛出了橄榄枝,“前提是你必须与我合作。”事实上他要走的路,也并不比她的复仇之路轻松,现场的种种迹象表明,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是一股足以颠覆朝局的力量。他们熟悉京畿的布局,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刺杀朝廷重臣,且能全身而退,致使此刻京城里的官员们人人自危,这股势力若不能及时铲除,将后患无穷。他身为右骁骑将军,负责京畿防卫,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前路艰难,敌暗我明,凭他一己之力虽有些许进展,进度却着实缓慢,然他又不能大刀阔斧的展开调查,那样会打草惊蛇。是以与其说是帮沚汀复仇,不如说他更需要借助沚汀的手来布一条暗线,帮他找出幕后元凶。

    然她尚不解其中缘由,只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何愿意伸出援手,也不知道所谓的合作,需要她付出怎样的代价。她虽纯善,却也明白天下无嗟来之食,即便是自己的爹爹曾经有恩于他,他几次三番相救也足以报答,断不需陪她走上这条前途未卜的复仇之路;再者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利用的呢?

    “放心,我不会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是看出她的疑虑,他浅笑道,眼角微微弯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周身冷淡的气息也随着这温煦的一笑散去不少,“你只需知道,抓捕刺客是我职责所在,我与你目标一致,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她心下略略了然,暗忖他的动机却也合理,至于代价,她惨然一笑,两行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为了复仇,她再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此刻,能看到一点复仇的希望,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无所畏惧。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无所谓再死一次,到最后即便是玉石俱焚,她也要拉着那些人一起陪葬!

    “我愿意,”她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坚定,“只要能找出那些杀害我爹娘的人,我什么都愿意。”

    “即使你的身体要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他问道。

    “如果这就是复仇的代价,我甘之如饴”,闻他所言,她心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本担心这种代价要殃及无辜之人,却原来只是要她自己承担肉身上的痛苦,虽然不明白为何要这样,但是这于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千刀万剐又如何,肉身上的痛苦,不及灵魂煎熬的痛苦之万一。选择活着就是选择承受这些痛苦,多一分少一分,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凝目注视着她,她目光里的坚定让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也相信,她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在麓山上,他看到了她的临危不乱,在贼人的围追堵截下还能派车夫去寺里寻求救援;他也看到了她的果断决绝,在贼人禁锢住她的时候选择跳崖来放手一搏,很难相信她是涉世未深的贵族小姐,颜尚书将她教导的非常好。

    “那我们便如此约定了,”他道,“现下你伤势未愈,还需好好休息。待你身体恢复,我们再谈接下去的计划。”

    言罢,他推开门,吩咐门外侍候的丫鬟道,“去把她带过来吧。”丫鬟应声而去,他转身对她道:“你一定很想见见你的侍女吧,她这便过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叙话,先告辞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他刚离去不久,又英便被丫鬟搀扶着蹒跚走了进来,主仆相顾,均是泪眼婆娑,一时竟恍如隔世。又英哭倒在她的床前,其时她只知自己金尊玉贵的小姐为贼人所逼差点香消玉殒,还不知她们的家已经被付之一炬。

    沚汀含着泪,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又英,又向她表明了自己要舍身走上复仇之路的决心,“这是一条不归路,”她道,“你不是颜家人,不必陪我踏上这条路。等你身体恢复,我会求卫将军为你寻一个去处,此后便忘了过去,安稳度日吧。”她舍不得又英,又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与曾经的那段过往唯一的联系所在,可是再舍不得,她也不愿拉她一起走上这条路。

    “小姐为何这样说,”又英泣道,“奴婢从小在颜家长大,老爷夫人也从没拿奴婢当外人,奴婢伴着小姐一起长大,怎能在这种时候一走了之?奴婢与小姐虽名为主仆,可是在奴婢心里,说句谮越的话,一直当小姐是自己的亲人,”她擦了把眼泪,接着道,“再者说,若如卫将军所言,那晚的大火没有留下活口,那么奴婢的爹娘也是被烧死在府里了,奴婢也要为他们报仇,小姐要走的路,也是奴婢要走的路,请小姐不要赶奴婢走,带上奴婢吧!”

    “又英啊——”沚汀再也忍不住,抱住她大哭起来,她再不想让她离开。原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却忘了还有又英在她身边。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让她们一起互相搀扶着走下去,直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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