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汀毫不犹豫道,“将军但说无妨。”

    卫槊正色道,“实不相瞒,你爹的案子,我现下并没有很好的突破口,幕后黑手十分狡猾,手段异常干净利落,几乎无从查起,”他不无遗憾道,“但是,如若从结果出发,单看你爹身死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便不得不提尚书省的左右两位仆射了。”

    尚书省的两位仆射,便是霁兰和蕴儿的父亲——从小看她长大的宋伯父和厉伯父了。

    沚汀摇摇头,忍不住辩驳道,“我爹是尚书令,按律尚书令若无法履职,不问是何缘由,由左仆射替任,然右仆射升任左仆射,也是情理之中。依我的愚见,这是我爹身死之后的必然结果,却不足以成为杀人的动机。”

    她嘴上这番说着,然而卫槊的话,到底是在心里惊起了一道波澜,她与宋霁兰和厉蕴情同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们的爹爹会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

    “我没有说他二人便是杀人凶手,”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卫槊解释道,“只是他们是否参与其中,现下还很难定论。”她是内院女子,对于前朝的政局不甚了解也是情理之中,其实左右仆射与尚书令大人在与突厥主战主和的问题上一直政见不合,有几次甚至在御前争执起来,他是结合了这些再从结果推测,猜测他们可能与此事有关联。

    “只是我乃武将,为了避嫌,不得与文臣走的太近,是以很多事情很难插手,”他道,“我知道你与宋厉两家关系匪浅,想借你之手从内院这条线查起,不知你意下如何?”

    沚汀闻言,内心陷入了纠结。一边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她愿意为了查清父母的死因去做任何事,另一边是从小到大的总角之谊,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把凶手与宋厉二人联系起来,可是,眼下却是没有更好的切入点了,“那就当做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清白去做这件事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愿意,”她思定之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只不知将军想要以何种途径安排我进入内院呢?”

    “当然不能是再以颜沚汀的身份了,”他道,“还记得我在麓山布下的局吗?颜沚汀,已经坠崖身亡了。”他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保护她这个颜家唯一的活口,若是让她以这个身份回去,岂非再度让她成为刺客的目标,白费一番苦心?

    “是啊,已经死了”,她嗫嚅道,遇袭之后,她尚未来得及告知霁兰和蕴儿,就接到了家破人亡的噩耗,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挣出一条活路,又背负上了替双亲复仇的重担。从那一刻起,她就与她们不同了,她们依然是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娇小姐,依然可以沿着从前的路走下去,而她,只剩独自一人,踽踽前行在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上,前途未明,也随时可能身死。

    何必让她们再伤心一次呢?她想,就那样死去,与过去告别,与她们告别,便是最好的选择。

    卫槊见她面露惆怅之色,知她想起了从前,便道,“你若后悔,现在还可退出。”

    她苦涩一笑,便是退出,也再回不到从前。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只是在心里与过去做个告别罢了,将军不用试探我的决心,”她道,“我既已‘身死’,便不能带着这张脸回去,所以将军之前问我,是否愿意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便是要换了这张脸吗?”

    “正是,”卫槊道,“徐平曾研习出一套易容秘术,外界并无人知晓,只是——”,他踌躇道,“他只能改变外貌,并无法保证易容之后的效果。”

    “就是说,有可能毁容,对吗?”沚汀问道。

    “不错,”他看着她,心里替不由升起一股惋惜,她这样的外貌,添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每一处都近似完美,徐平何德何能,敢在这样的皮相上勾勒?素闻女子大都珍爱自己的容颜,更何况,她是这样的美,又正值豆蔻年华,让她做出如此的牺牲和冒险,实在是对于其心志的巨大考验。

    “那也无妨,只是一张皮囊罢了,”她淡淡道,还有什么能珍贵过性命,没有了性命,这张皮囊便是再美也无以寄托,她曾经连性命都能舍弃,皮囊又何足挂齿?她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游,京城围观的少年郎们便都或远或近,竞相追逐,便是那个人,私下里也偷偷跟她说过,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她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她清楚自己声名远播的美貌,她只是不在意罢了。

    父亲从小便训诫她,美貌的女子更需时时自省,不断学习,才能驾驭这样的容色而不被其所累。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这幅容颜,她是否可以活的轻松自在一些?现下有这个机会,或许能许她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按理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但是我的父母,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便我自己,在其他人心里也已经死了,就让徐平拿走这副皮囊,”她道,“让颜沚汀彻底死掉吧!”

    卫槊见她眉宇间神色坚决,便不再多言,派人通知徐平立刻准备起来。他不知道幕后之人何时能发现麓山的假死之局,是以必须争取时间。但见沚汀首肯,且她的身体也已恢复到七八分,商定之下,便决定立刻开始准备。

    “我可不保证结果的,”下手之前,徐平再三强调,“想要比你现在更美,也太强人所难,不过以我的手段嘛,也不是不可能,”他嘿嘿笑道,“要是我能把你变得更美,那岂不是强过女娲了?叫我一声圣手不为过吧!”

    “别的不求,只别死便罢了,”沚汀早已与他相熟,少年人心性上来,忍不住揶揄道。

    “你可真是心大啊,”徐平叹道,“都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倒好,舍得一身剐,这么漂亮的脸也不要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她道,“再者说,你对自己的手段没有信心吗?”

    “哎哎,可别用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徐平急到,“反正尽力而为就是了。你先把这碗药喝了,等再醒过来,你就不是你啦。”

    “我早就不是我了。”她心里忖道,接过碗慢慢啜饮。药味苦涩,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手里端着的,不是一碗普通的汤药,倒似是那奈何桥边的孟婆汤,饮完它,前尘往事便与自己再无瓜葛,曾经生命里出现的那些人也都成为过客。从此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件事,便是查清父母的死因,为他们报仇。

    药效上来,沚汀渐渐昏睡过去。徐平凝视着她的睡颜,心里到底还是感到了几分压力。不能毁了这张脸,他想,他从卫槊那里得知了沚汀的遭遇,既同情她的命运,也佩服她的勇敢。既是复仇,美貌便是最强的助力,他也想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她扫平这条路。

    整整一日过去,徐平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房间里出来,候在门外的又英立马迎了上去,红着双眼问:“我家小姐如何了?”

    “能不能先让我喝口水?”徐平气道,“辛苦了一天的人是我,你家小姐便是只要躺在那里就好了,她好得很!”

    又英被他怼到说不出话,又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听他所言,小姐应是没有大碍。当初小姐只说要替老爷夫人报仇,却并没有告诉她具体的计划,直到今天卫将军才告诉她小姐要以新的身份回到宋厉二位小姐身边打探消息,徐大夫已经开始用易容秘法为小姐换脸。

    她闻之心如刀绞,她素来知道小姐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是极有主见之人,但她从未想过,她为了查探消息竟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忍受刀削斧凿般的痛苦,那是连绣花时被针刺到都忍不住要落泪的小姐啊!

    又英泪如雨下,就算小姐不在意,可是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何况小姐生的还那样美!她隐约知道,小姐心里似是有了心仪的郎君,可是她决意改掉自己的容貌,那便是要舍弃这段感情了。她为她感到不值,却也知她的心意不可改变。她现在能做的,便只如卫将军所言那样,好好照顾她。

    徐平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摆摆手,“罢了罢了,最见不得女人哭,你进去看她吧,只小心点别吵醒她就行了。”言罢又交代了她一些琐碎的事项,皆是沚汀在饮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又英默默点头,一一记下,生怕漏过一个细节。待徐平走后,才轻轻的走进寝阁。

    她看到沚汀安静的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似是睡得香甜,脸上裹满了纱布,只露出一双微微闭着的眼睛和干涸的唇瓣。便是那双眼睛,此刻看来也是血痕斑布。又英狠狠地咬住嘴唇,才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转眼又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右手腕处也束着一圈纱布。又英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那里曾经有一颗痣,为了掩盖她的身份,小姐让徐平抹去了以往的一切痕迹,誓与过去诀别。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难走,但她看到了小姐的决绝,是以不管有多难,她都要与她一同走下去。

    沚汀似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自出事以来,她已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直到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才缓缓醒了过来。见是又英在垂泪,她努力想要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才发觉自己整张脸都是麻木的,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

    她抬手拭了拭又英的眼泪,又捏了捏她的手,示意自己很好,又指了指唇瓣,做出一个倒水的动作。

    又英与她朝夕相处十多年,自然知道那是要喝水的意思,忙从茶座里倒了一杯水。徐平虽则不待见她,为人却很是心细,已经交待丫鬟将她房里的茶都换成了水。沚汀就着又英的手喝完一杯水,这才感觉喉咙里的干渴缓解了不少,“我很好”,她缓缓说道,“不要伤心,兴许拆掉纱布之后,我比之前还美呢?”

    又英被她气笑了,嗔怒道,“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玩笑呢!您当您生成这样是容易的吗?!徐平他怎敢在女娲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呢!”

    “对他这么没有信心吗?”沚汀道,“他可是称自己是华佗再世呢!”

    “华佗只医人,也未曾为人易容过呀,”又英叹道,她倒真希望他能有华佗那样的手段,不然,若是小姐的容貌被毁了,她管他什么华佗再世,定要毁了这庸医的双手,看他再拿什么害人。

    “你可别想着找他秋后算账,”沚汀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是我求着他动手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承受。只是,若是顶着一张残缺的脸,怕是不容易跟她们搭上关系了。”

    她太了解宋霁兰了,她是一个对美丽事物有着极致追求的人。她的一应物品,小到衣裳鞋袜,大到阁楼庭院,全都要最好的,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得到才肯作罢。对物如此,对人亦如是。她还记得,霁兰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她说过,若不是看她生的太美,才不愿意跟呆头呆脑的她做朋友。当时她只当霁兰是嘲笑她书读的太多,把人都读傻了,现在想来,这却才是最符合她的心性。

    “小姐,”又英看她陷入思虑,怕她多思伤神,不由出声唤道,“便让徐大夫也为奴婢换张脸吧,奴婢也好跟着您去查案,就算帮不了什么忙,在您身边,端个茶递个水的,照顾着您总还是可以的。”

    “你当这是好玩的吗?”沚汀正色道,说不痛,那是假的,纵然昏睡过去,她也依然能感受到徐平手上的利刃在脸上划过的冰凉触感,像是被一条蛇吻过。

    除了汤药也镇不下去的疼痛以外,还有内心泛上来的阵阵恐惧,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就像一拳袭来的时候会控制不住闭上眼睛,不是做好忍受疼痛的准备就能毫无反应的接受的。她不想又英也经受这些。“就算换了脸,寻常女子哪有你这样高的身量?难不成你还要把自己削去一截不成?”

    又英顿时语塞,突然恨极自己为何生的这样高,却忘了当初老爷夫人正是看上她的身量,觉得她可以在照顾沚汀之余还能保护她,才将她安排到小姐身边。宋厉二位小姐熟悉小姐身边的每一个人,更不用提她这样随时随侍在侧的大丫鬟,她肯定是不能再回去了,那么,不管前面的路是龙潭还是虎穴,只能小姐一个人去走了吗?又英不由急的又掉下泪来。

    “我只是回去打探消息,且又是与霁兰和蕴儿她们一处,你不必过于担心,”沚汀安抚道,“你虽不能与我同往,但是有你在我身边照顾,便是予我最好的陪伴。”

    又英默默垂泪点头,眼见得天色已晚,便待伺候小姐歇下。徐平特地交代过,此后月余之内,都需清淡饮食并多多休息,又英丝毫不敢怠慢,她现在能为小姐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唯有照顾好小姐,让她尽快恢复,才算尽到了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聊慰老爷夫人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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