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余过去,终于到了可以拆开纱布的这一日。

    这期间,除却徐平定期来为沚汀更换纱布、涂抹药膏之外,再无任何人见过她纱布之下的容颜。可徐平这人虽平时说话总是不着五六,关键时刻却守口如瓶——不论又英如何旁敲侧击,询问自家小姐的境况,他都不肯吐露半字,只一味说,到时便知。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徐平定下的可以拆开纱布的这一日,也是沚汀的及笄之日。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

    如若双亲还在,这一天,当为她安排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庆祝她的成年,并赐她小字,而霁兰和蕴儿,将会作为她的赞者和有司,为她插笄。女子及笄,便可以开始谈婚论嫁了,父母或许还会为她择一良人,只不知会不会是她中意的那一个。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双亲的枉死而消逝了。女子的生辰八字本是秘密,非亲密之人不可言说,如今这世上,还能记得这个日子的,恐怕就只有又英和她自己了。

    这样的日子,本该是举办她作为女子的成人礼的日子,现下却成了她要以另一张脸重见天日的一刻,沚汀不禁在心里感叹命运的无情和多舛。可是既已背负上了这样的命运,不论前路如何,她势必要带着这张脸走下去,直到查清真相。

    此时,卫槊,又英和徐平都已齐聚一堂,他们是这世上仅有的清楚她真正身份的人,此刻也要一起见证她焕新的容颜。

    卫槊看上去尚且神色如常,一如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只微微抿紧的嘴角流露出些许担心。又英却是紧张的不住搓手,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内心的忐忑表露无疑——她想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结果不是她期待的那般,此刻已是被折磨到极限了。唯有徐平,还是那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看着卫槊时嘴角上翘,看着又英时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待又英扶着沚汀慢慢坐下,徐平便也不再煎熬众人,走至近前,双手轻轻解开纱布,慢慢的一圈一圈绕了开来。他每绕开一圈,又英的呼吸便加重一分,及至最后一圈纱布落下,沚汀睁开双眼,又英感觉到呼吸都停滞了,她的所有心神,都被那张脸深深吸引住,再也挪不开视线。

    又英想不出该如何去形容这张脸。她从小陪伴着小姐长大,早已见惯了她容色倾城的美貌,后来也时常陪着小姐出入很多美人云集的场合,却从来没有一位女子,能这样让她移不开眼睛。

    小姐从前也是美的,可是那种美,总让人觉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少女容颜,带着一点颟顸的稚气,笼着一层满卷诗书的清华,既古典,又内敛。然而现在静坐于眼前的美人,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虽不施粉黛,却容光四射,仿佛暗夜里的明珠,散发着柔和又夺目的光彩,想不令人侧目都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徐平仿似是施了什么法术,令她改变的不止容颜,还有周身的气质,好比一夕之间,就让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褪去了几分稚气,增添了几许妩媚,这种清纯中夹杂着诱惑的美好,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徐平用他精湛的医术和极致的审美打开了她的封印,令她的芳华和美好像天光一样四散开来,裹挟住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或许是感受到被人注视,沚汀不由得有些羞赧,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几抹红晕,却更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的美感。她忍不住轻抚脸颊,道:“可是有何不好?”

    又英却不言语,只笑中含泪的拿来了铜镜置于她面前,沚汀注目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镜中之人明明做着跟她一样的表情,却不是那张她看惯千百次的脸孔。她试探的用手轻抚脸颊,柔嫩细腻的触感一如往常,只是这张美丽的脸孔,真的是她吗?

    她偏爱稚嫩清淡的容颜,以往的梳妆打扮,也是随着这个风格;可现在的这张脸,她尽管也觉着美,甚至连以前的自己也有所不及,但却美的张扬外溢,仿似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所在——这或许就是男女审美的差异吧,她在心里感叹,这是徐平所认可的美,亦是普天之下的男子们所认可的美。

    罢了,总归不是毁容了便好,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如何?”徐平得意洋洋的道,“还敢说我不如女娲?”

    沚汀不知该如何应答,但也无需她应答,又英喜极而泣的脸,卫槊眼里不加掩饰的惊艳,都无声的回答了徐平的问题。

    “试着笑一笑,”徐平指点道,“看看能不能比哭起来好看点。”

    沚汀不由得忍俊不禁,轻笑开来,果真美人一颦一笑,皆可入画,不用她说什么,便只这样静静看着她,都是一种极致的享受,真真是极好的诠释了何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徐平不由抚掌大笑,他对自己的技艺异常满意,以前只觉得自己医术过人,没想到于审美上也是高人一等,只不知自己身上,还有何天赋尚待发掘呢。

    “咳咳,”卫槊轻咳出声,适时地打住了徐平开怀的笑声,“开局甚好,但时不我待,我们该谈谈下一步的计划了。”

    “真是扫兴,”徐平悻悻道,“夸一下人会死吗?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没成亲,这么惜字如金,哪个小娘子会喜欢你?”言罢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又英还想问他一些沚汀日后饮食上的琐事,也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卫槊和沚汀二人,此时天光正好,窗外海棠花开,微风阵阵,正是赏春出游的好时机,然屋内二人却无暇他顾,只各自背负着责任和仇恨,努力前行。

    “将军可是已经筹谋得当,要予我新的身份?”不等他开口,她便问道。

    “正是,”他应道,“在你休息的这段时间里,我正好寻得一个契机。”

    所谓的契机,乃是拜他徽州的一位远房族叔所赐。这位族叔平日里与他来往并不密切,但因着族里子嗣单薄,人口稀少,年节里总还有些往来,是以维持着最基本的联系。

    族叔富甲一方,却早年丧妻,惟有一女承欢膝下,聊以慰藉。不知他们卫家人的骨血里是否流淌着择一人终老的执念,这位族叔在妻子过世后竟一直未再续弦,只一人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独女长大。

    好不容易养得女儿长大成人,未成想就在前不久,这小娘子带着丫鬟去踏春,路上竟遭到歹人非礼,不仅失了清白,还为人所害,弃尸荒野,族叔寻到的时候,人都凉透了。

    族叔携着女儿的尸身,老泪纵横回到家里,却因着女儿的死并不体面,不敢马上发丧,怕引人怀疑,对外只宣称得了急病,恐怕命不久矣。另一边却是求到了卫槊这里,恳请他帮忙查出凶手,还他女儿一个公道。卫槊不仅应下,还答应他找到凶手后,交由他处置,前提是得帮他一个忙。

    于是几日后,这位族叔的女儿在神医“再世华佗”徐平的救治下竟然奇迹般的起死回生,只她这病想要根除,须得长期用药,并时时问诊。然徐平长居京城,此番肯赶来徽州医她,已是看在卫槊的面子上,断不可能再为了她而长居于此。思量之下,为了女儿的病,族叔决定将她送去京城,寄居在卫槊这个远房侄子的府邸上。

    “所以我现下该叫你一声堂哥了?”沚汀问道。

    “是四哥,”卫槊纠正道,“按族里的排行,你该叫我四哥。”

    突然之间成了卫槊的堂妹,沚汀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但她很快又问道,“四哥?那我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平素有何喜好?可还有其他人知晓我的身份?”

    卫槊被她突兀的一声“四哥”叫的心下一颤,为掩尴尬,忙正色道,“你叫卫沅,是我的七妹,年方十四,平素的喜好么?我却也不甚了解,想来该与寻常女子无异吧。”

    沚汀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腹诽他为何连这样重要的信息也不曾打探,若是身边有人打听到卫沅的喜好,岂非会露出破绽?

    却不知她这小女子作态的一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竟是数不尽的风流蕴藉,摄人心魂。

    饶是卫槊与她相识已有段时日,也谙熟她的性格,仍是被这一眼瞪的心如擂鼓。只轻咳道,“放心,我这位堂妹远居徽州,与京城素无往来,此间应是无人了解她,断不会露出破绽。且你们年纪相仿,族叔他虽不是官身,却也富甲一方,堂妹从小也是金尊玉贵的娇养着长大,行为举止间应是与你相差不大。”只可惜这位堂妹美则美矣,与眼前这位相比却是云泥之别,更别提沚汀还有诗书之气的加持,贵气之中难掩清华,然而仓促之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那便这样罢,”沚汀也知道短时间内能布置这许多已实属不易,只得妥协道,“那我何时可以一见霁兰和蕴儿?”

    “我会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他应道,“只在此之前,还有几点事宜需要你知晓。”

    “一则便是你的声音,”她日常说话的声音便如黄莺出谷,婉转动人,正与那样的美貌相得益彰,“如若不做变化,熟悉你的人一听便知。”

    “这点我也想到了,”沚汀道,“以前读过的一本古书上有变声之法,本是伶人的本事,此番少不得要学一学了。还有什么吗?”

    他斟酌了一下,才道,“还有便是与宋厉二位小姐有关。她们或许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

    他知道沚汀与宋厉二人感情匪浅,是以在提到她们的时候,也是思量再三,“你曾提到过,那日去法华寺本是与她们有约。但当你赶到山下驿站的时候,却不见她们的踪影,只有小厮上来禀报说她二人已先你上山,”他看了眼她的表情,顿了一下,方道,“那时我在法华寺已住了两日,期间却从未听闻有外人来到寺中。”

    沚汀的眸子里浮上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一瞬间,脑海里涌出很多念头,但她还是坚持道,“说不准她二人尚在路上,正好与你错过呢?去法华寺的路也不止一条,不是吗?”

    卫槊默了一瞬,道,“我并不是要说明什么,只是想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这人是亲近之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谁也不会被轻易冠上罪名;但若有了证据甚至只是线索,”他看着她道,“也要力求公允客观,切不可感情用事。”

    沚汀低下头,沉默不语,她知道他告诉她这些是为了她好,她也知道她和她们之间再回不到过去,可她只是换了一张脸,并不是换了一颗心,曾经的那些美好记忆,不可能像她的稚嫩面容一般只需轻轻几刀便可尽数毁去。眼下她能做到的极限,便只能是尽量收起自己的感情,不去触及过去,可若要她立马把好的想成坏的,将友人认作仇人,她自问做不到。

    卫槊看到她的样子便了然,他也不求她能立马像他一样,但求她有这个意识,哪怕只是在她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也能更大程度的保护她的安全。

    见她神色黯然,面露疲态,他便适时地打住了话题,“今日所谈甚多,但也毋需着急,尚且还有时日来适应新的身份,”他安抚道,“你便先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只要时机合适,我们立马入局。”

    沚汀点点头,目送他离去之后,便躺回榻上休息。说是休息,脑子里却是不停回忆着那本古书里伶人所述的变声技巧。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她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读过一遍,便能复述出来。这份天赋,便是她的父亲尚书令颜道存,也是自叹不如。

    又英端着妆盒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美人侧卧,双目微阖,本是好一幅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却不知美人嘴里在念念叨叨着什么,扰了这幅美景。又英不由出声问道,“小姐在说什么?”

    沚汀睁开眼,盯着又英道,“大胆妮子,怎敢扰我清梦!”

    又英顿时骇的连手里的妆盒都丢了出去,小姐的声音怎么变得跟那个讨人厌的徐平一模一样了!“小姐啊,是不是徐平那个庸医给你用错了药,怎生你的声音变成这样了!”

    沚汀噗嗤一笑,忙坐起来安抚她道,“才不是!这是我新学的本事,拿徐平来练练手,谁让他老欺负你来着!”

    又英手抚胸口,不停吸气,“您这是替我出气吗?您是帮他吓我呢,您可别再这样了,我受不住!”她一边说一边收拾地上的妆盒,待得整理好,才端正的捧到沚汀面前道,“小姐,您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沚汀本想逗她说今天是她重见天日的日子,但见又英一脸凝重,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今天是我及笄的日子,”顿了一下又道,“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日子。”

    只这一句,又英眼里便漫上泪水,是啊,只剩她们两人了。这一天,本该是女子成婚前所经历的最隆重的仪式,老爷夫人一年前就开始为这一天筹谋准备,可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擦了擦眼泪,又英道,“今天是小姐的好日子,奴婢不该哭的,奴婢只是高兴。不管小姐变成什么样子,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奴婢的亲人。如若您不嫌弃,今日便恕奴婢谮越,由奴婢为您插笄吧!”

    沚汀含着泪水点了点头——没有一拜二加的仪式,没有赞者有司的加持,只有又英默默的开始梳理她如墨如瀑的长发。原是做惯了的事,可今日做来,却是另一番感受。

    她轻轻的挽起沚汀的长发,用簪子固定住,便算是完成了这简单朴素的及笄礼。从今往后,她的小姐便是一个成年女子了,可拥有自己的小字,可开始谈婚论嫁。她不知道往后会怎样,但她希望在经历了这样深重的苦难之后,她的小姐,可以得到长长久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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