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槊口中的机会,很快便到来了。

    这样的机会,得益于一位故交。当年卧马河之战,卫济与公主遭遇埋伏,战死沙场,大将军许胜和副将把他们的遗体背回大营后,自上书向皇帝请罪,并誓言剿灭突厥残部的那一日,必当亲自携家眷上京,请求皇帝的发落。

    自此之后,他卧薪尝胆三年,才逐渐肃清了突厥残部,并在玉门关一带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护,自此,边关的百姓们才得以免遭突厥的侵扰,逐渐过上了安定的生活。皇帝念其有功,遂下旨将其召回京城,并委以左将军之职。

    许胜携着妻儿老小回到京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卫槊。

    即便在多年以后,他犹自深深记得那一幕。时年卫槊七岁,正在演武堂里挥舞着一根木棒,小小的人儿还不及手里的木棒高,一招一式却已有模有样。旁边看护的,只有一位老嬷嬷,见他练得满头大汗,忙不迭的拿起汗巾颤巍巍的走上前为他擦拭。

    那一刻,许胜心下愧疚难当——若不是当初他上书陈情玉门关告急,卫将军和公主又怎需千里驰援,最终落得马革裹尸还的下场?眼前这一幕,老的老,小的小,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将卫槊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导,尽管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外甥,是太后的亲外孙,锦衣玉食,地位高贵,但是许胜给他的,却是另一种感情,像是父亲,又像是老师,许胜待他既亲善又严厉,尤其是对于他武艺和兵法上的指导,便是教导自己的孩子,也不如像教导他一般尽心,倾囊相授的同时,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而卫槊,也的确没有埋没自己的天赋和他的殷殷教诲,便像许胜期待的那样,逐渐崭露锋芒,成为帝国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

    许胜自己亦育有两子一女,卫槊与他们一同相伴着长大,便如亲生兄妹般熟稔。老大许立庭,与卫槊年纪相仿,时下正任着禁卫军统领,负责护卫皇帝及其后宫的安全;老二许立远,却是弃武从文,如今在光禄寺做着一名小小主簿,倒也自得其乐。最小的女儿名许如月,正是许胜的掌上明珠。

    不同于她的两个哥哥出生在边疆苦寒之地,许如月可算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小混迹于京城贵族小姐的交际圈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此次机会正是拜如月所赐。她的生辰就要到了,作为京城贵女里的中流砥柱,少不得要借着这个机会操办一番,是以她邀请了平时交好的一众小姐们前来游园庆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宋霁兰和厉蕴二人。她从哥哥那里闻得卫槊的堂妹近日因治病正在他府上小住,为了讨好他,当即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卫小姐也下了请柬。

    “你都没见过那位卫小姐,怎生就这样冒然邀请人家来游园?如此岂非太过唐突?”许夫人半是嗔怪半是宠溺的道。

    “母亲这是哪里话,难道在您心里,女儿便是那等浮躁无礼之人吗?”许如月噘嘴道,“女儿问过桓温哥哥,他都说无碍了,还说卫家妹妹独居京城,有这样的机会出来走走,见见世面,是很好的,还叫我多多看顾她呢!”

    许夫人闻她所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女莫若母,她这女儿的一颗心,便是早都系于桓温那小子身上了。

    也罢,眼看女大不中留,月儿也将要及笄,可以谈婚论嫁了。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再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便在心里盘算着,等月儿及笄之后,寻个时机央老爷把这事提上议程才好。再怎么说,桓温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且他双亲又已不在,此事还得过了圣上和太后的明面儿才好。

    卫槊将这个消息告诉沚汀时,她正在梳理记忆里的京城权贵脉络,她并不熟悉前朝的列位大臣,那里自古以来便是男人们的战场,女人鲜少涉足,是以她笔下的脉络,均是从他们的夫人或是女儿着手。

    她将以前认识的各位夫人小姐的名字列在白纸上,然后将其中有关联的人物用线连起来,譬如谁是谁的表妹,谁又是谁的姑母,不大会儿,那些名字便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卫槊进来时,她正对着这张网出神。

    “以前怎未发现,原来京城的权贵圈子,竟这般联系紧密,错综复杂。”如此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她不小心行事,指不定何时就会出现纰漏。

    卫槊耳中闻她所言,视线却不由自主的集中到了她的面庞。她似乎偏爱素净的颜色,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裙裳,更衬的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琼鼻朱唇,下颌尖尖。那一双眸子低垂着,便看不清她盈盈的剪水双瞳,只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仿佛是受到到蛛网般的图谱的困扰,她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微微蹙起了双眉,便是这样忧思的表情,在她做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突然觉得喉头干渴,不自在的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间,尴尬地收回了视线。“那是自然。”

    他强行将视线锁定在那张图谱上,“权贵之间的联系,很多是靠姻亲维系,”他突然想到,若不是有此劫难,身为尚书令千金的她,又将会许以何人呢?念及此,心底竟涌上一阵烦乱,他双手攥了攥,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继续道,“我查过宋家和厉家,这两家虽没有明面上的联系,然宋渊和厉广道两位仆射,却是同一科的进士,且有着三年的同窗之谊。”

    沚汀闻言,抬头看着他,道,“你还是对他二人有所怀疑?”

    卫槊没有回应,只道,“我从吏部调过宋渊的履历,发现他曾在凉州为官。”

    凉州?那是离突厥最近的一个州,宋伯父竟然在那里做过官,怎生从未听爹爹亦或霁兰提起过?不怪卫槊多疑,任凭谁查出这样的消息,都会忍不住深究几分。沚汀尽管心里不愿承认,却也对这样的履历产生了些许动摇。

    “你此番去参加如月的生辰礼,一定要小心,”卫槊再三叮嘱,“如月与你不熟,但有我的交待,应是不会为难与你。但若要同宋霁兰和厉蕴搭上关系,势必要接近她们,她们熟悉你的一切,你当再三小心,切勿露出马脚,让她们对你的身份产生怀疑,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抿唇一笑,眼里波光潋滟,晃得他差点恍了神,“她们熟悉我不假,可我也同样熟悉她们,因着你的消息,可以说我对她们的了解比之她们对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会小心的,四哥便放心罢。”

    卫槊知她这声四哥是有心调侃,表面虽强自镇定,耳尖却悄悄地红了。见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便待转身离去,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双脚,便想着再寻一个话题。这才注意到她方才竟是左手执笔,如削葱根的手指握着玉色的狼毫,交相映衬,如此相得益彰,他道,“你用左手写字?”

    沚汀瞧了瞧自己的手,点点头道,“小时候顽皮,父亲让我习字,我却总是坐不住,他便教了我这个法子,说左右手互换便不会无趣了。霁兰和蕴儿认识我的字迹,如若到时候迫不得已要写字,我还可以推说自己惯用左手。”

    卫槊点点头,见她如此细心,便连这些可能出现的境况都想好了该如何应对,也略略放下心来。如此却是再也找不到话题留下了,便叮嘱她好好休息,告辞离去。

    几日之后,许如月的生辰如期而至。这日,沚汀比平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因着要去许府参加如月的生辰礼,便早早的开始准备。

    梳洗时,见又英拿来了她惯常爱穿的浅色裙裳,摇摇头道,“今日得穿些艳色的。卫沅是商户之女,应是喜爱那些艳丽的色彩,首饰也不要东珠之类,便用那套红宝石嵌金的头面吧。”

    又英这才意识到,为何前几日小姐像是改了性子,突然拉着她去置办些夫人在世时喜欢的衣裳,原以为小姐是想念夫人了,不成想却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又英便依她所言,取来了一套绯色袭地长裙,并素色缎带,为沚汀穿上之后,又在外面罩上了一件大红色的锦缎披风,边角还缀着些雪白色的狐毛。

    沚汀在铜镜前左右瞧着,十分满意,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是大富之家的小姐了,浓烈的颜色将她周身清浅的书卷之气压下去了不少,却又与她此刻灿若桃花的面庞格外相称。

    一旁的又英却是看的痴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似是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变成了灼灼其华的桃妖,幸好小姐今日所赴之局全是女眷,如若不然,试问有哪一个男子的视线能不为她停留?然终是又担心这样炫目的美丽会引起其他女子的嫉妒,又问道,“小姐可否要遮掩一二?”

    沚汀却道,“不必。卫沅身份低微,虽是卫将军的堂妹,但毕竟不是嫡亲的,家里又是商户,如若没有特别出众之处,恐怕只会泯然众人,又哪里能有机会得与那些贵族小姐结交呢?”她的时间不多,像这样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是以必须要有一击即中的筹码。哪怕这样的出场方式违背了她的意愿,甚至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也必须要去做。

    又英便不再多言,默默去准备其他的随身物品了。她不能跟着小姐去许府,便只能在这些事上多多留意,尽量准备周全。不多时,卫槊便过来了,今日他同沚汀本是分两路去往许府,因着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宜,少不得要交待一二,便过来寻她。待见到她今日的装扮,一时间竟无法移走视线,意识到自己失礼时,沚汀已问道,“将军可还有何交待?”

    “我派昭忠跟你一起去,”他道,“虽说现下无人知晓你的身份,以防万一,还是让他护送你过去,”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会晚些时辰再过去,若有急事,让昭忠传消息与我便可。”

    沚汀点点头,应下了,见时辰已然不早,便带着小丫鬟上了马车。又英目送着她离去,只在心里祈愿,惟愿她这一趟能不虚此行,达成目的,平安归来。

    卫府与许府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马车行了三刻钟,便到了许府大门。因着今日府里办生辰礼,门外便是张灯结彩,好不喜庆。许如月早便得人通报,知是卫沅的马车到了,竟是亲自迎了出来,如此卫槊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便也可见一斑。

    待得沚汀从马车上下来,被人引荐着与如月行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如月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要凝滞了。她只听桓温哥哥说自己这个妹妹从小体弱多病,便是不辞辛苦,长途跋涉来到京城,也是为了治病,却从未听他说过,她竟生的如此美丽,凭她见惯了京城的莺莺燕燕,美女如云,却从未有一人,能在第一眼就攫住她全部的心神。如此的相貌气度,却是生在商户之家,且疾病缠身,反而更是激起了她的怜悯之心,越发想要好好对待这位妹妹了。

    她上前牵起沚汀的手,嘘寒问暖,又细细问起她的身体,沚汀都一一作答。如月见她应对得体,一点也没有商户之女的小家子气,原还担心要在席间替她周旋一二,现在却觉得完全不必,心下不由松了几口气,对她又生出几分喜欢。

    她二人正应对间,门口驶来一辆马车,似是有新客将至,“不知所来是哪家的小姐,”沚汀正思量间,尚不及转身,身后便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如月妹妹,我们来晚了,万望恕罪,等会儿我便先自罚三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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