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沚汀一时间意识纷乱,浑身僵硬,竟无法动弹。

    不管在心里演练过多少次,当故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前尘往事便如潮水呼啸着奔涌而至,风噬海啸般卷走了她的意识,恍如隔世——刹那间,她明白了何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霁兰和蕴儿还是她们自己,可是她,却带着一张陌生的脸孔,和一颗残破的心,只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她们身边。

    一旁的许如月注意到她脸色苍白,面有戚色,想着她原就是因治病才来到京城,担心她旧疾复发,关切地问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沚汀摇摇头,笑道,“无妨,老毛病了,缓一缓便好。”

    如月点点头,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一面是为着亲近示好,一面也是想着万一晕倒了她还可以帮扶着些。

    只这番景象看在宋霁兰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方才下车之人正是宋霁兰,数月不见,倒是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了——挚友一家的灭亡,似乎并未对她造成太大影响,在这样的场合,依旧可以言笑晏晏,左右逢源,比之以前,更有春风得意之感。

    沚汀被如月挽着,朝着宋霁兰走去,只觉每一步都在考验她的意志,以至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去控制自己的心神。行至近前,她才鼓足勇气轻展笑颜,向着宋霁兰行了一礼。

    宋霁兰本是全副心思放在许如月身上的,毕竟她才是今天的正主,少不得好好拉拢,却不防在她身边的那位小姐转过身来的那一刻,被吸引了全部目光。她不是没见过美人,以前她的沚汀妹妹,便是极美的,但与这位小姐却又不同。

    颜沚汀的美是含蓄而内敛,芳华自蕴;可是眼前这位,却美的绚丽夺目,外放张扬,一如皑皑白雪里盛放的红梅,暗夜里熠熠生辉的明珠,只在第一眼便能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

    宋霁兰暗暗心惊,不知京城何时竟出了这号人物,面上却不显,反是对着许如月笑道,“如月妹妹数日不见,瞧着倒是越发水灵了,此番生辰,姐姐可是费尽心思为你寻摸了一份好礼,想来该是合你心意的!”

    沚汀闻言心下黯然,想起往年自己的生辰,她也总会费心费力为她准备礼物,可能人总会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吧,却不想原来她对谁都是如此周全。

    如月微笑谢过,却听宋霁兰轻转话题,对着沚汀道,“这位妹妹生的这样美,却看着面生,不知该如何称呼?”

    未及沚汀开口,便听如月道,“这位是桓温哥哥的堂妹,单名一个沅字。我同她叙过年岁,该是叫她一声沅姐姐,兰姐姐年长于她,叫沅妹妹便可。”

    宋霁兰和沚汀都被她的爽脆利落逗得忍俊不禁,或许武将家的女儿便是如此爽朗大方。几人又互相行过礼,寒暄一二,才一齐往园子里走去。

    许府的亭台楼阁是仿着苏氏园林的风格建造的,一草一木皆充满了江南韵味。许胜年轻时曾在江浙一带任职,深深为那里的风土人情所吸引,遂将那里的景致也搬回了京城的府邸。他虽为武将,于审美上却似有着独到的天赋,是以许府的园林,在整个京城也是小有名气,他的同僚之中也不乏专程前来参观游玩者。许如月的游园会,便是在这片园林之中举办。

    时值暮春,园子里的树木已是郁郁葱葱,各色花木也竞相开放,再杂以假山怪石,湖水楼榭的映衬,行走园中仿佛置身江南,便是不为着如月的生辰,此等景致也当值得特地走这一遭。

    沚汀却无心欣赏这般美景。她同宋霁兰走在一处,身边还跟着晚到的厉蕴,这样的场景曾是她万分熟悉和期盼的,如今却不得不谨慎小心,生怕言语间有何破绽之处。

    她默默跟随着众人往水榭走,她心里却很想问问她们,那日究竟有没有如约去到法华寺,又有没有发现她为贼人所害?又或者,她们久侯她不至,先行回府,而后才听闻了颜府的噩耗,以为她葬生在火海?她内心翻滚,万般煎熬,可现下身为卫沅,却又无任何立场和理由询问她们,只得暗自压抑,强行忍耐。

    宋霁兰心里此刻却是另一番念想。

    不久之前,皇帝下旨,她的父亲已取代颜道存,正式擢升为尚书令。

    尚书令者,文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她现如今的身份,自是不必在乎区区一个商户之女。可方才许如月待卫沅的亲近,以及卫沅过人的美貌,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这等人脉和资质,焉知他日不会飞上枝头变凤凰?且不提许如月的父亲许胜现下是武将之首,卫沅的堂哥卫槊也已身居高位,前途无量。父亲作为文臣不好与武将走的太近,恐引来皇帝的猜忌,但自己作为女眷,却可以通过内院手段笼络住这二人,于父亲的仕途也好,于自己的将来也罢,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二人便这样各怀心思,一个是有意接近,一个是存心笼络,倒也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便如此相携着走到了湖心亭。这湖心亭正如其名,建在碧波湖的中间,由一座长长的廊桥与湖岸相连。早在几日前,湖心亭四周便挂起了浅色纬纱,此刻微风拂过,碧波荡漾,纬纱也随风起舞,端的是美轮美奂。

    众女眷惊叹不已,皆为眼前的景致所叹服。如月忙招呼众人分主次坐下,又吩咐丫鬟端上各色酒水点心供宾客享用,亭子里一时间莺声燕语,言笑晏晏。

    时下里风气开放,男女之间虽不同席,却也并无大防。此刻从湖心亭里看去,沿湖另一岸的廊亭里便坐满了男宾,想是许将军借着爱女生辰的由头,邀请了一众同僚来府里小聚。不时有或洪亮或清越的谈笑声传至亭间,引得众女眷也掩唇而笑。

    众人说笑玩闹了一阵,气氛越发活跃起来,便有一着绿衫的女子笑着指向如月道:“我看你呀,眼神总往那湖边飞,今日可是你的生辰礼,你倒是说说,那边还有谁能让你这般牵肠挂肚?”

    众人听她打趣主人,一时都忍俊不禁,哄笑起来,如月虽觉羞赧,倒也落落大方,“便是牵挂谁又如何,哪像你,一早便和光禄寺卿的大公子定了亲,再想牵挂谁也是不能了。”

    那绿衫女子顿时羞红了脸,恼道,“说你呢,怎生又扯到我身上,你当我不知,卫将军的堂妹便坐在这亭间。卫妹妹生的如此美貌,想必卫将军定也貌比潘安,你再不快些行动,小心被别家的小娘子抢了先!”

    众人闻言,目光都转向那坐在亭间一隅的女子,竟无一人将绿衫女子言语间所指之人冠在他人头上,才知她原竟是卫将军的堂妹,不由高看一眼,生出结交的心思。

    沚汀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里暗叹这绿衫女子于瞬息间斗转星移,转移视线的功夫,也明白了为何如月待自己如此特别,确如卫槊所言,是得了他的嘱托,只重点是在他,并非嘱托本身而已——便是他不嘱托,只要是他卫槊的堂妹,如月就必不会慢待于她。她心下了然,忽而觉得这也是桩不错的姻缘。

    宋霁兰却以为沚汀身为商户之女,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有心替她解围,便接道,“谁不知卫将军一心为着朝廷,从不近女色,便是同我大哥一道去平康坊吃酒,也是连曲儿都不听的,且他人又冷心冷情,寻常女子怎敢肖想,依着我看,迟早是如月妹妹的囊中之物。”

    如月闻言虽恼的要打她,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娇羞,宋霁兰的话,仿佛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冷心冷情又如何?她巴不得自己的情郎不被人惦记,只对她一人热情才好。

    沚汀心知宋霁兰是有心帮她,便适时地向她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不管她是否需要霁兰帮她解围,至少她的行动证明了她有结交的诚意。那便够了,她想,欲速则不达,她并不指望这“初次”的见面就能探得什么消息,只要能搭上关系,就不怕后面没有机会。

    在她的心里,也不乏对霁兰的遗憾和内疚,遗憾的是颜沚汀已死,她再也不能用那个身份同她回到从前;内疚的是她作为卫沅接近她的目的却是并不单纯。她想起卫槊的话,和她对他的承诺,只得暂且将这份内疚按捺,只想着等替父母报了仇,再向她请罪。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便移步到前厅去用饭了。席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按着身份,本是轮不着沚汀坐在宋霁兰旁边的,然如月见她二人相谈甚欢,十分投缘,便做主让她这两位小友坐到了一起。

    饭罢,按照时下里流行的规矩,又玩儿了一会儿投壶射箭之类,众人惊讶的发现身为商户之女的卫沅,不仅在容貌和风度上胜人一筹,便是贵族女子的种种消遣取乐,也是十分擅长,便都忍不住揣摩起这徽州富商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培养出如此出众的女儿,不由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来。

    及至天色已暮,这场游园会才将将偃旗息鼓,众人玩乐一天,也都已面露疲态,纷纷向主人家辞行,沚汀也同她“新近结交”的好友宋霁兰厉蕴等拜别,相约着下次再聚。

    回到府里,卫槊已然候在前厅,想是先她一步从许府出来,她知他有事相询,便站定了等他开口。

    “今日事可还顺利?”他见她一副任君垂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算是吧,”沚汀答道,“今日只为能以卫沅的身份重新结识霁兰和蕴儿,单论这点,算是小有所成。只眼下也不可冒进,我想着未免引起怀疑,咱们且先按兵不动,瞧瞧形势再说,将军以为如何?”

    卫槊点点头,沚汀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虽说他们的时间紧迫,但如若初次结识便再度相邀,甚或去到宋府,未免太惹人怀疑。

    “她们可有为难与你?”她如今的身份是商户之女,他如何不知在京城这种踩高捧低、惯于逢迎的宴席上,商户身份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她原是尚书令之女,身份尊贵,如今却沦落到这步田地,这样的落差,她能承受得住吗?

    “不曾,”沚汀知他有此问亦是出于好意,但未免觉得他也太小瞧了她,身份地位在她看来,不过是人生的附庸,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自然是高高在上,然而普通人便没有自己的活法了吗?且不论席间无人刁难她,便是有,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念及此,不由得起了几分促狭心思,想要捉弄一下这位霁兰口中“冷心冷情”的将军。

    “想是许小姐将你的嘱托放在了心上,”她叹道,“你的话在她心中的分量,如此可见一斑。”她顿了下又道,“今日在湖心亭里玩闹,许小姐似是对将军你心有所属呢!”

    卫槊愕然,不知沚汀如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向来只当如月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怎会对亲妹妹生出男女之情来?

    他忍不住辩解道,“想必是你会错意了,她在意我的嘱托,只因视我如兄长一般,却与别的无干。”

    沚汀见他急于辩白,不禁暗暗替如月感到惋惜,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也知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收起了那份促狭的心思,同他商量起了下一步的计划。

    此时离颜家倾覆已有数月,沚汀和又英作为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甚至都不曾有机会回去祭拜一下,这也成了二人的心结。漫漫长夜里,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泪流满面,只觉自己身为人女,无法为父母超度,愧对他们的亡魂,是以她尽管清楚此时回颜府一探危机重重,却还是忍不住对卫槊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不可,”如她所料,卫槊严辞拒绝道,此刻他仿似又恢复了那冷心冷情的将军模样,“你当知道,幕后之人很可能在府里布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回去。”

    “我不进去,”她眼里涌上泪,黑色的瞳仁好似被一层透明的琥珀包裹着,眼泪将坠欲坠,越发楚楚可怜,“我只在外面看看就好,眼下我这幅样子,不会有人认出我的。”

    卫槊默默看着她,半晌无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他又怎会不知,思索良久,终是应了她,“罢了,那便走这一趟吧,只是我也得随行,且我们需要乔装打扮,低调行事。”

    沚汀见他应了,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大滴大滴的泪珠终是随着她的动作一一滚落,坠入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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