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光明媚,万里无云,正是地处北地的京城在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坊间街上,河边道里,皆是游人如织。

    沚汀和卫槊早已乔装打扮,扮作普通的商贩兄妹,混迹于人群之中。沚汀头上系着灰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又特意用徐平研制的色粉涂暗了脸颊,掩去了大半丽色,除了身量窈窕,打眼看去却与普通商户家的小娘子别无二样。

    为防被人跟踪,二人出府后并未乘坐马车,而是一直跟随着人流向着颜府的方向走去。

    颜府位于京城东北角,正是繁华闹市所在。当年先帝感念颜家先祖功勋,于闹中取静,辟出一块寸土寸金的地界儿来为其搭建府邸,实是彰显了皇恩浩荡。

    日头下,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如梭,时不时就蹭到他们,卫槊便让沚汀行在里道,替她挡在外围。

    沚汀脚力有限,直至正午,二人才行至颜府所在大街。正所谓近乡情怯,离颜府越近,沚汀的神情也越是哀戚。

    恍惚间,她竟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只是偷偷溜出去游玩,尚未归家,而她的父母,也正在府里等着她回去。回到家中,或许还会受一场父亲的责罚,母亲则会站出来护着她,替她向父亲求情。父亲假装生气的一拂袖子,转身离去,实则是迁就着母亲饶过了她......

    “小心!”身随声动,电光石火间卫槊一把圈过她护在怀里,一匹快马嘶鸣着奔了过去,险些将沚汀碾压在马蹄之下。方才她心智涣散,只顾着自己伤神,竟没有留意到这匹快马,若不是卫槊反应神速,恐怕她此刻早已成了那匹马铁蹄下的亡魂。

    “你如此行事,怎叫我放心让你一人出门!”想到方才那惊险的一幕,他忍不住低声斥责道。

    “是我的错,”沚汀此刻才从方才的惊魂中回过神来,立即诚恳道歉,“是我失态了,险些酿成大错,多亏将军出手相救。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不会再如此了。”

    回忆又如何,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不管有多么深的念想,她已无力回天,更不能起死回生,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强行抓住过去不放,只会阻碍前行的道路——沚汀暗暗下定决心,誓将过去的记忆封存,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见她眼眶泛红,身形发抖,显是惊魂未定,却依然诚恳认错,卫槊突然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出言训斥。明明是那烈马的主人不该在青天白日下于闹市纵马狂奔,怎生被教训的反而是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一个?看她的样子,似是被方才那一幕吓得不轻,却还强自镇定向他道歉,他只觉心下有一块柔软之处被狠狠戳了一下,一时竟沉默下来。

    “四哥,我们走吧。”沚汀见他并不言语,以为他还在生气,忍不住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一如任何一对平常的兄妹般。

    然卫槊却似是脚下生了根,呆立原地,无法动弹。沚汀拉扯之下,见他并不理会,又怕耽误时间,只得径自往前走,卫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便是这般行至距颜府大门有一射之地,沚汀停了下来,指了指拐角处的一座茶馆,示意他便是那里。

    这处茶馆虽说店面不大,外表看去也平平无奇,与普通茶馆并无甚差别,甚至更显低调朴实,直到走进里面,才发现内里别有乾坤。

    店面之内,不仅一应装饰十分奢华,便是往来的侍者仆从,看上去也竟有几分清气。倒也并不奇怪,此处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能在此开店者,便是小小茶馆,想必背地里也是大有来头。

    时人多爱在下午饮茶,此时店内客人并不多。一名侍从迎了上来,将这“兄妹”二人带到了一个临街的雅座,并奉上两壶茶并几碟点心。

    待小二刚离开,沚汀便急不可耐的奔至窗边。

    这是她最熟悉的位置——从前她还是颜府小姐时,每每顽皮偷懒起来,不想读书习字,便偷偷跑来这里喝茶吃点心打发时光,选择此间,不为别的,只因正好可瞧见颜府大门,只要看到爹爹下朝回家,她便赶忙偷着从角门溜回院子,装出一副勤学苦练的样子来。

    没有了,她想,从此再也不会看到爹爹清矍的身影了,而那扇她曾经无比熟悉的红漆缀铜大门,眼下也已被大火烧的焦黑,破败不堪,从那些千疮百孔的残片中,她甚至能窥见府里的断壁残垣,幼年时陪伴她的那架秋千,十岁生辰时她亲手种下的那棵海棠,全都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了。大门上方,原是挂着一块金晃晃的牌匾,此刻也已不知去向,这里哪还有丁点尚书府的气派?有的,只是一场浩劫之后的废墟。

    她心里从未怀疑过卫槊的话,那不仅仅是因为他从黑衣人的手里救下了她,在绝境处予了她一线生机,更是因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里便没来由的充满了信任,这是来自于身为女子的直觉,她甚至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仿似是一种本能。

    正因如此,她才愿意依他所言,为了报仇不惜换掉自己的容颜,但是当卫槊所言真的呈现在她眼前,她的家,变得如此残破不堪,她双亲的亡魂,此刻还不知在哪里游荡,锥心蚀骨之痛,恐怕也莫过于此吧。

    她紧紧咬着嘴唇,浑身颤抖,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良久的注视着那座府邸,似乎要将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到心里去。卫槊默默坐在一旁,感受着她周身弥漫的秾烈悲伤,却说不出开解的话语,只觉此刻,什么样的安慰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看着她的侧脸,隐忍紧咬的双唇,几乎要沁出血来,不用想也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气在压抑着自己。他执壶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喝口茶吧。”

    沚汀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过他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只不知玉壶春的茶汤,何时竟变得这般苦涩?

    她定定的看着卫槊,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点点头,也不问是要去哪里,便跟着她出了茶楼。

    一出去,二人便立时又汇入了汪洋的人流,沚汀此刻却走的飞快,脚下生风般在人流之中往来穿梭,卫槊担心跟丢她,不得不用双手分开人群紧追上去。如此行了两刻钟,方来到了一处幽僻的所在。

    沚汀驻足在一扇角门前,说是角门,却堪堪只有一人高,便是她这样的身量,也需低下头才能进去,遑论卫槊。角门大约是通向府里的偏僻之处,竟得以在那场大火中存留下来,并无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沚汀取过包裹,从里面拿出了一炷香并一壶酒,她既答应过卫槊今日只在府门外看看,便绝不会违背承诺,涉险进去。

    她点燃了三支香,插在角门外的一处土丘上,跪了下来。

    卫槊见此情景,心知她定是想祭拜双亲,便默默地退后几步,守护在她身后。

    “爹娘在上,不孝女颜沚汀,今日才回来看望你们,”她神色哀戚,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佛祖有灵,信女颜沚汀在此祈愿,惟愿双亲的亡魂能早日超度,往生极乐。爹娘若得安眠,信女穷极此生,不论是追至天涯海角,还是掘地三尺,必当找出凶手,为他们报仇!”

    这样的祈愿,已然成为她人生的信条,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慈心悯诸乐,悲心怜众苦,原谅恶人,原是佛祖的事,而她的事,便是送他们去见佛祖。

    她闭上双眼,将眼泪生生逼回了心底,喉头哽咽,五脏灼烧。她以额触地,在心底默默乞求上天垂怜,爹娘的游魂能有个好的归宿。微风拂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像是他们无声的抚慰,她久久的不愿抬起头来,仿佛只要她不睁开眼,时间便可以一直这样流逝下去,他们也可以一直在她的身边。

    然而她不能。她可以短暂的乞求上天的垂怜,赐予她与他们片刻的重逢,却不能长久的沉沦于此,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心底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诱惑她,劝她放弃,劝她何必再这样苦苦坚持,劝她离开这个悲伤又孤独的世界去另一边寻找他们,她只是一介凡人,甚至只是一个弱不禁风女子,为何要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艰难前行?去找他们,和他们在一起,去在那个极乐世界里生活,从此没有痛苦和悲伤,只有安宁和幸福。

    这样的声音时时在她耳畔响起,夜深人静之时尤甚。她害怕自己被它蛊惑,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想起卫槊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知道他们定是希望她能在这个世上好好活着,如若因为承受不了失去他们的痛苦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将无颜去见她最爱的人,尤其是她的父亲,那个倾尽毕生心血教导她,希望她的生命既能像女子一样绚丽多彩,又能像男子一般恣意潇洒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抬起了头,就在这一刻,她完成了与父母的告别。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会更加勇敢,更加义无反顾的踏上复仇之路,直到一切结束,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是生,还是死。

    她收敛情绪,起身时方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扭头想唤他时,眼角突然扫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是一处隆起的土丘,就在角门右侧一方青砖旁,小小的不甚起眼,其上插着三支燃尽的线香,只剩一点茬子露在外面。

    沚汀的心突然擂鼓般隆隆跳了起来,猛地站起来就要往那里奔去,却不防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卫槊及时冲上来一把扶住了她,沚汀缓了片刻,方才悠悠醒转,来不及向他道谢,便奔着角门右侧而去,她万分小心地从那方土丘上拔出一截短短的香头,放在鼻端下闻了又闻,脑海里像是闪过一道灵光,不由叫出了声,“是又霜!她还活着!”

    卫槊曾详细问询过她去法华寺前后之事,是以对又霜这个名字也并不陌生,知道是她身边伺候的另一个大丫鬟,当时因着脚伤,并未跟着沚汀一行去往法华寺,而是留在了府里。原以为她必是同府里众人一般,丧生在火海之中,却不曾想竟然得以逃出生天。只是不知沚汀用了什么法子,能肯定祭拜之人必是又霜呢?

    她知他心里有这样的疑惑,不待他出口便道,“是这线香的味道太过独特,普天之下,除了我和又霜,绝无第三人能制出这样的香来!这方子,是我从一孤本上得来,又按着自己的喜好加以改进,又霜曾跟着我学过制香,我便将这方子教给了她。我母亲在世时,尤其喜爱这个味道,想来她是为了祭奠我母亲,才特地制了这样的线香。”

    卫槊点点头,似是认可了她的分析,接着道,“若如你所言,这祭拜之人是又霜,那她很有可能尚在京城。”他并非武断之人,此话也绝非臆测,乃是因着京城已经连着下了月余的大雨,只在几日前天才放晴,可是眼前这状似坟塚的小小土丘,所覆之泥却十分干燥,并无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是以推测出祭拜之人,应是近日内才来过。

    较之卫槊的冷静,沚汀的内心此刻却满是欢愉和激动。欢愉的是又霜还活着,颜府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只有她和又英,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她们的亲人;激动的是又霜亲身经历了那一场颜府浩劫,从她的身上一定可以找出一些线索,甚至有可能她曾亲眼见过凶手!

    见她面上泛出红晕,双目炯炯,卫槊似是也受到感染,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们准备了这么久,甚至她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现下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像是航行在大海上的人看到了暗夜里的灯塔,又像是行走在沙漠里旅人看到了一片绿洲,哪怕是海市蜃楼,希望的力量,至少在这一刻会鼓励他们坚持下去。

    “得即刻找到又霜!”二人异口同声道,说完又为这样的默契忍俊不禁,不由笑出声来。

    “最好是在此处埋下眼线,”卫槊道,“这玉壶春的位置便不错,既可俯瞰整个颜府,且往来行走之人也多在此处饮茶歇脚,若将眼线埋在这里,便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沚汀点点头,深以为然,她自己曾经不也是躲藏在这里“监视”下朝的父亲么?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位置的优越性了。

    二人当下又是一番商议,眼看辰光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到得府中,便各自分头去行事。卫槊着手布置在玉壶春埋伏眼线事宜,沚汀则是连梳洗都来不及,便吩咐又英去拿她惯常用的笔墨纸砚来。

    又英见着自家小姐风尘仆仆,满面黑灰的跑进来,茶也不及喝上一口,便摊开纸墨,开始作画。想问她何事竟着急至此,但见她全神贯注的样子,又不好出声打断,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渐渐地又英也开始看出些苗头,只觉画中之人越来越熟悉,末了不由惊叫出声,“这不是又霜吗?小姐怎么想起替她肖像来了,难不成是她的祭日要到了?”

    沚汀却不答话,只问道,“你能看出来是又霜?”

    “为何不能?小姐的画的这样像,怕是又霜自己站在这画前,也只觉在揽镜自照吧!”

    她这才搁下笔,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长出一口气,轻笑道,“能看出来便好,派人将这幅像交给卫将军吧。”

    囫囵饮了口茶,她才将今日所见之事一一道来,又英闻之色变,念及又霜死里逃生,又几欲落泪,但好在上天垂怜,终是给了她们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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