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汀醒来的时候,听到耳边充斥着淙淙的流水声,她知道自己赌赢了,或许此刻轻言胜利还为时尚早,但她知道最起码眼下,这条命是保住了,有条命在,便不怕挣不出去。

    她慢慢活动身体,还好双腿除却因血流不畅引起的酥麻不适外,尚可自如活动,并无骨折疼痛之感,脚踝处也能灵活转动,可见双足双腿完好,她不禁又多了一点从此地逃出生天的信心。她发觉自己晕倒之处是一片砂砾,细嫩的双手已被粗粝的石子擦得满是血痕,但也顾不得那许多,强撑着地面让自己坐起来,确定自己除却双手的擦伤之外并无其他伤痕之后,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慢慢观察起周遭的环境来。

    确如她所料,这悬崖底下是一汪巨大的深潭,潭水碧绿幽深,不可见底。她抬头望去,上方一片云蒸雾绕,遮蔽了视线,并无法估量这山崖有多高。崖上与崖底,分明就是被隔绝的两个世界,如若不是从其上坠落,她断无法相信麓山脚下竟还有这般所在,只不知悬崖之上的卫槊,在摆脱掉她这样一个负担之后,是否已经制服那些蒙面人,甚或取得了新的线索呢?

    她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而她自己,蒙神明不弃,既大难不死,绝处逢生,便当竭尽全力回到卫府,和他一起,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使命。想到命运,她不禁哂然一笑,从那样高的山崖上跳下,竟然并未有分毫损伤,她不知是该憎恨这命运的无常,还是该感激老天的眷顾,但既然上天留下她这条命,她必当好好活着,去做她该做的事。

    待缓了一会儿,她便慢慢试着站了起来,双腿双臂能活动自如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在心底慨叹。此时天色已然大亮,约莫已是辰时了,她环顾四周,发觉此地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藤条环绕,一时之间竟辨不明该往哪个方向走,思量之下,便决定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如此至少能保证自己有水喝,不被渴死,且河里有鱼,腹中饥饿之时也可捕来果腹。

    她溯河而下,时值初夏,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她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行走的磕磕绊绊,很是艰难,裙袢早已被草叶枝条割破,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趁着日头还没有那么毒,多行几里路。

    正行走间,忽然见得前方岸边似是伏着一物,像是某种动物,通身黑色看的不甚清楚。她心下顿时紧张起来,这荒郊野岭,若是遇上什么野兽,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应付的来,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若是死在这野兽爪下,那可当真是要死不瞑目了。

    她悄悄停下来,环顾四周,想寻一根趁手的树枝傍身,便是无用,能吓得一吓也是好的。正好旁边一棵大树下有几根树枝,她慢慢潜过去,轻轻捡起,顺势蛰伏在草丛里,暗暗观察着不远处的岸边。

    时间缓慢流逝,日头也越来越毒,加上河水的反光,沚汀感觉自己近乎要眩晕过去。她已经快要一日一夜未食粒米,只堪堪在口渴之时饮了一些河水,身前的袋子里还有几块油纸包裹的点心,是又英在临行前特地为她准备的,因着用了油纸,才得以在坠落水中时未被浸泡冲散。但她舍不得吃,她不知道还要在这片密林中行走多久,这些点心,是在万不得已之时用来救命的,只要还能坚持,她便不会去动它。

    天气越来越热,她感到阵阵难以忍受的焦躁,体内的饥饿和恐惧也煎熬着她,然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黑色的蛰伏野兽竟也像她一样不动分毫。她渐渐失去了耐性,进而生出了一股决绝的勇气,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同归于尽,也好过现下这般无声的折磨。

    饶是如此,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丢了过去,毕竟是投壶的好手,这石块飞去时准头不错,稳稳砸在了那野兽身上。当是很疼的,她想,可那野物竟无动于衷,依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她心里越发忐忑,暗忖这野物要么便是狡猾至极,不见鱼儿不撒网;要么便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想要有所反应也是不能。若是前者,她今日只怕难逃其利爪,若是后者,或许尚能讨得一线生机。

    她鼓起勇气,举着那根树枝,慢慢走了过去,随着角度变换,视线也渐渐不被河水的反光干扰,这才看清那哪里是蛰伏的野物,分明是一个躺着的人!

    她心里隆隆作响,万万不曾料到竟能在这种地方遇到同类,一边快步向那人走去,一边在内心祈祷他只是晕倒在岸边,休息一阵或可醒来,否则待得黑夜来临,等待他的便极有可能是被野兽分食的下场。

    只她越是走近那人,越是觉得背影熟悉,待她绕至正面,不由惊得呼出声来,“卫将军!”

    却不是卫槊是谁。昨日他随着沚汀从那高高的悬崖上跃下,在落入潭水的那一刻,二人均被水花巨大的冲击力拍晕了过去,又各自被水流冲到不同的地方。沚汀却不知个中缘由,只道卫槊是在与蒙面人的打斗中不慎坠崖,推己及人,自己尚能活动自如,为何他却一直昏迷不醒?

    心内有此一问,她便怀疑他受了外伤,忙将他扶平躺好,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只仔细查看他身上有无其他伤口。可一圈查验下来,并未有任何发现,他浑身上下都完好无损,甚至连明显的磕碰也无,只在手臂处有一细小伤痕。若说有何不对之处,那便是他面色乌青,印堂和嘴唇发黑,隐隐有中毒之状。

    她内心焦灼,只恨现下徐平为何不在此处。从前她爱好广泛,涉猎颇多,然许是见多了母亲喝药的缘故,偏对岐黄之道诸多厌烦,若不然,哪怕不能浸淫此道,只略知一二,现下也不会这般无助了。

    她心下猜测他是中了毒才会昏迷不醒,然她既不知他为何会中毒,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解了这毒,眼看已快正午时分,他躺在那里,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得脱了水,嘴唇周围泛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她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他便是等不到毒发也会先被这日头晒死。

    她摘了一片阔大的树叶,卷成筒状,在河里鞠了点水,想喂他喝下。

    她跪坐在地上,轻轻抬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处,捏紧他的嘴,将清凉的河水缓缓灌入他口中,好在他似是没有完全丧失意识,尚且知道吞咽,一捧水很快便饮完。沚汀又如法炮制,将将三捧水下去,他似是才止住了焦渴,头一歪又昏睡过去。

    沚汀解开身前的布袋,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她将油纸展开平铺在地上,数了数,一共还有六块点心。这是救命粮,她本是舍不得吃,然现下她必须补充体力,才有可能带着卫槊离开这个地方。

    她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缓缓咀嚼,慢慢感受那香甜的味道。她从小挑食,出门在外多有饮食不便,又英从来都会记得为她带上一些亲手做的口粮,供她在腹中饥饿时聊以抚慰。想到又英,她眼眶有点发热,不知她是否知道了他们出事的消息,又是否以为自己已然坠崖身亡,而自己又是否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她。

    然而很快她又释然,比这更糟糕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跟过往的那些事比起来,现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收起感伤的心思,又拿了一块点心,用水化了,喂卫槊服下,虽然不是解药,但至少能为他补充一点体力,坚持更长的时间。

    做完这些,她方才起身环顾四周,查看有何可以利用的工具。卫槊虽看上去瘦削,但毕竟身量高大,又是习武之人,肌肉的分量不可小觑,要想将他拖离此地,势必要花费一番力气。

    她从树上扯下来一些藤条,又捡来几根树枝,凭着脑海里的想象,粗粗扎成了一副担架的样子。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细嫩的双手被割出条条血痕,然她却无暇顾及,只想趁着天色尚好之时,快点带他离开此地。

    她将做好的担架放在他身边,费力的将他的身体挪到架子上,又在前方系上两根粗粗的藤条,将藤条绕过自己的肩膀,一点点拖动起来。时值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她却不敢耽搁片刻,只想赶在日落之前走出这片密林,她等不起,他更等不起,她不知道卫槊身上的毒伤有多严重,亦不知他还能撑多久,往前走,她与他也不一定能得到救赎,但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她别无选择。

    豆大的汗珠从她绯红的脸颊滑落,身上的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好在是水管够,只要感到口渴,便可随地取用,她不禁庆幸自己选了沿河的这条路。肩膀处传来阵阵疼痛,想是已被藤条磨破,但眼下她也顾不得那许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得往前走。

    行得几里地,她已是累的浑身瘫软,只想坐在地上休息,偏偏天公不作美,山里的天气诡谲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却是乌云密布,眼看着便是倾盆大雨将至。

    眼前这情形,她瞧着却是连哀怨的力气也没有了,方才明白何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别无他法,这样的天气,定是会伴随着电闪雷鸣,却是万万不能寻大树避雨的,既无处避雨,那便继续往前走吧。

    正午的阳光在乌云的遮蔽下仿如暗夜,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只是这里没有城,有的只是绵延不尽的树木,看过去让人心生绝望。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倾斜而下,无情的劈打在二人的脸上,身上,顷刻间将他们淋成了落汤鸡。沚汀回头望去,见盖在卫槊身上的几片阔叶早已被大雨冲走,他的脸和唇,也泛出惨淡的白色。她心下惶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得鼓足劲,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前面是一面小小的山坡,并不陡峭,若在平日,便是她这般娇弱的女子也可以不费太大的力气就能攀爬过去,然而此刻,滂沱的大雨将地面浇的湿滑,她又累又饿,身后还拖着一名男子,这面小山坡几乎成了一面横亘在她与另一个世界的高墙,无法逾越。

    或许抛下卫槊,她尚可勉力一搏,但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她断无可能抛下他,且不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是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要一息尚在,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数不清已是第几次从坡面上滑下来了,她的膝盖也已磕破,鲜血直流。她看着那片山坡,绝望无力之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击垮她的意志。大雨冲的她睁不开眼,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卫槊,他还是那般安静的躺着,悄无声息,若不是被大雨淋的狼狈,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她也很想像他一样躺下来,可是她明白,此刻她背负着的,是两条人命,天黑之前走不出去的话,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亡。

    如注的暴雨中,她沉下心来,鼓足勇气,决定最后再放手一搏。她将藤条捆在自己的腰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几乎要被勒断了去,一步两步,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为了不滑下去,她每前进一步,都不得不抓住什么来竭力稳住自己,有时候是一根横伸出来的树枝,有时候是一块凸起的石头。疼,手疼,腿疼,脑袋疼,浑身上下无一处安好,但是强烈的紧张和恐惧压制住了这种疼痛,她的身体已无暇顾及这些伤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

    便是这般走走停停,爬上去一段又滑下来一点,她最终还是凭着顽强的求生欲和意志力爬到了坡顶,向下看去,暴雨阻碍了她的视线,然隐隐约约间,透过雨幕,她仿佛看到前方似有一座茅草屋坐落于树木之间。

    她知道海市蜃楼的说法,也知道人在极端情况下会产生幻觉,然此刻,这样的茅草屋于她而言,不啻于琼楼玉宇,哪怕是幻觉,她也不忍心打碎,便是多停留一刻也好。她回头,努力收紧腰间的藤条,想要将卫槊也拉上来,他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但是这样近的距离对她来说也很艰难——她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双手已拉扯摩擦的流血,血液和着雨水沿着藤条滑落,她终于将他拉到了触手可及之处,刚想调整一下姿势,天空中便劈过一道惊雷,震耳欲聋,紧接着一道闪电袭来,张牙舞爪,意欲撕裂整个大地。

    她猛然间想起了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惊雷,让失忆的她记起了法华寺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悲剧,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痛彻心扉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一个趔趄没站稳,便从山坡上摔了下去,身上的藤条还未解下,便拉扯着卫槊一道滚了下去。

    她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无力控制自己,停下来的那一刻,她似是看到有人穿着雨蓬站在自己眼前,来不及多看一眼,便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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