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这是沚汀睁开眼后的第一个感觉,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发现醒来之后身处陌生之地了。第一次是经历麓山之劫后在卫府醒来,第二次是日前跌落山崖后在谷底醒来,第三次,则是现在。这委实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熟悉的环境会带给人安全感,反之,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总会让人觉得不安和害怕。

    她隐约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幕,她从山坡上滚下来,身后是被藤条和她连在一起的卫槊,她躺在泥泞的地上,眼前是一个陌生的身影,披着雨蓬,戴着宽大的斗笠,密集的雨点在他周身砸起一层水雾,看不清他的脸,等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身在此地了。

    她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身下的床板咯吱作响——那原本算不得是一张床,只是几根竹子拼起来的一块板,狭窄的便是连她这般娇小的女子也难以翻身,周遭的环境也像身下的床一样简陋,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之外,再无它物。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小屋的顶棚竟是茅草所制,猛然想起在小山坡顶上见到的那一幕,原来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她的幻觉,那茅屋确是真实存在的,此刻她身居其中,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想是去到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她身上的藤条不知何时已被取下,藤条那头系着的卫槊也不知所踪,她想起最后一眼看到他时的样子,那惨白的脸颊和双唇,一颗心又高高的悬了起来。她并不担心救她的人会为难他们——若真想他们死,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只需放任他们在雨夜里自生自灭便好,依着当时的情形,他们没有食物,没有遮蔽,筋疲力尽,身中剧毒,决计活不过那一晚。

    她担心的,是他身上的毒,若无解药,他随时可能毒发身亡,然而她却连他身中何毒也一无所知,遑论为他解毒。

    在她眼里,世间唯一能救他之人,便只有徐平,现下最要紧的,便是找到徐平,请他为卫槊疗毒。如今的每一刻时间,对她而言都是宝贵的,她耽搁不起,这一点一滴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他的生命,她必须尽快找到他,带他离开。

    她顾不得四肢百骸涌上来的疼痛,推开茅屋的门,匆匆跑了出去,目之所及果然是昨晚滑下来的那面山坡,现下骤雨初歇,艳阳高照,她方知自己已然昏睡了整整一晚。

    与她所居小屋一墙之隔,还有一间茅屋,里面隐隐传出金戈之声,她怀着忐忑的心走了进去,一眼便看到卫槊躺在床上,虽依然昏迷不醒,脸色较之昨晚却是好了许多,苍白之中透出些许血色,呼吸之声也清润有力,手臂上那处细小的伤口也被包裹的很好,他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完全不像是中过毒的样子。

    沚汀虽不懂医理,但观察卫槊的气色,显见得已无性命之忧,她那悬着的一颗心,才略略放下来一些。循着那不绝于耳的金戈之声,她穿过小屋,来到了后院,只见一头发花白的老伯,正背对着她在敲打着什么。

    “敢问阁下,昨晚可是您救了我们?”她趁着敲击声的间隙,小心地试探道。

    那人并未答话,亦未回头,只放下手中的锤子,拿起正在打磨的物件,小心擦拭。

    沚汀心下忐忑,她从种种迹象猜测对方是友非敌,但毕竟是从与之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见对方并不搭理自己,她亦未心灰意冷,又绕至其正面,想要诚恳的表达谢意。正欲再度开口,对面的人却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她道,“只是不想你们死在我屋前罢了,煞风水,晦气。”

    沚汀愕然,她并不十分在意对方的态度,与救命之恩比起来,这点无礼属实算不上什么。

    她惊讶的是他的面容,与他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大相径庭。方才从身后看去时,只见着他头发花白,背部因着打磨物件的动作也微微弓起,可是正视之下,她才惊觉眼前的男子看上去也就将将不惑之年,虽然皮肤因为风吹日晒呈现出深深的古铜色,却并无她想象中的沟壑纵横,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看人时不怒自威,一道寸长的刀疤,从他的左侧眉峰处划过,为他威严的面相中又添加了几许狠厉。

    “这么说来,确实是您救了我们,”沚汀敛起目光,诚恳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您对我们有救命的恩情,只现下我二人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若他日我们能逃离此地,您但有所求,我们必当竭尽全力去满足,以求报答您的恩情于万一!”

    “他是你什么人?”那男子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冷冷问道。

    “他是我兄长。”沚汀并非刻意隐瞒,只卫槊早早交代过,她的身份除了他,徐平和又英之外,切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知道的越多,承担的风险便越大,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既是恩人,她报恩便好,至于她的身份,却无关紧要。

    “他是军队里的人?”那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却是问起了卫槊的身份。他像是在审问她,目光咄咄逼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令人窒息。沚汀强自镇定,揣测他不知从何处看出了卫槊的身份,才会有此一问,只好答道,“正是。”

    她不欲在此事上吐露更多,但对方闻言却似是来了兴趣,追问道,“既是军队里的人,现下在何处服役?官职几何?”

    她只好如实相告,“我于军队里的事也不甚清楚,兄长平日里也不会同我聊这些,只知他现下是在卫尉营服役,正担着右骁骑将军。”

    那男子闻言紧锁双眉,抿起双唇,目光落定在她身上,似是在审视她的回答是否可信,只是渐渐地,他的思绪开始游移,虽还在盯着她,却仿佛又穿透了她的身影,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良久,他方才收回目光,叹道,“也罢,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只是你那兄长,太像我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将军,我看这位小兄弟,虎口处有常年操练的老茧,身上也有几处刀剑伤痕,想必也是行伍出身,便多问了几句。”

    沚汀心下讶然,她从未听卫槊提起过有何故人隐居于此,便是卫槊自己,恐怕也是坠崖之后才知麓山脚下还有如此幽僻之地,又暗自庆幸还好方才自己据实相告。对方早已看出卫槊的身份,之所以还要问她,并非单单是为了证实,也有考验她的意思,若她方才有所隐瞒,恐怕现下他便不是如此态度了。

    她暗暗思量,闻他所言,似是也有行伍的经历,虽则现下居于此地,或许曾经也是一名军人,否则怎能根据一些细节便精准判断出卫槊的身份?又说卫槊看起来很像他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还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她遂小心的问道,“敢问您的故人,可是姓卫?”

    对面的男子猛然盯住她,目光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震惊和怀疑,迫的沚汀几乎站立不住,半晌,方才道,“你如何得知?”

    “我只是猜测,”她连忙解释道,“想必您也有从军的经历,您提到的故人,可是卫济将军?”

    “正是,”他见沚汀直言出故人名讳,也不想再隐藏什么,“这位小兄弟,与卫济将军是什么关系?”

    “卫济将军,正是他的父亲。”沚汀凭着直觉,以及男人提及卫济时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怀念,和念及这个名字时话语里透出的尊重,断定他们之间应是有着一段善缘,思量之下,便将卫槊的身份如实相告。

    “他便是桓温?”他闻言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似是不相信命运会再度将他与卫姓男子联系在一起。

    恍惚间,他的耳畔似是又响起了阵阵金戈铁马之声,神魂又回到了塞外那苦寒的戈壁滩上。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在卧马河畔遭到了埋伏,他当时是前锋营里的伍长,官阶虽小,冲锋阵前却是他的职责所在,军人的荣辱也不允许他在那一刻有任何退却。他的战甲已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人也杀红了眼,只机械的挥舞着长枪斩杀眼前不断涌过来的突厥人。凭着战场上多年来练就的直觉,他心知败局已定,饶是如此,他也要拼着这条命多杀几个敌人。

    那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杀法,那一刻他只知道攻击,已然忘却了要保护自己,是以当斜刺里猛然砍过来一刀时,他已经来不及闪避,正当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那把刀却被一柄剑格开,用剑之人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刀与剑架在一起时火花四溅,偷袭的突厥人被这一格之力带翻在地,就地斩杀。

    他回头,方知是大将军卫济救了自己,其时卫济自己也已身负重伤,却仍在拼力斩杀突厥人,他刚想谢过,迎面一枝羽箭呼啸而来,正中卫济心口,力道之大,已然穿透了他的护心甲,如果不是卫济挡在他身前,这只羽箭射中的,必然是他的面门。

    一息之间,卫济已经救了他两次,第二次,却是以他自己的性命。卫济的身体被利箭贯穿,再无力支撑,单膝跪了下来。

    他连忙抢上前想扶起他,卫济却以目光制止了他,他看着自己从后背贯穿到胸前的箭簇,那上面刻着深深的血槽,他的心头血,正顺着这凹槽汩汩外流,就像他逐渐流逝的生命。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突厥人的狠辣,他们不仅在箭簇上刻了血槽,还会喂上剧毒,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帝国的好儿郎丧命在这恶毒的武器上,现下,终于轮到了自己。

    卫济以目光制止了他的动作,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力折下了那枚箭簇,示意他接过后,卫济勉力道,“还给他们。”

    他只说了四个字,他却明白了所有,还给他们,还给突厥人,他们制造出这样的武器,又依仗着这样的武器伤害他的国家和臣民,掠夺他们的财富,突厥人必将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也必将遭到这恶魔般的利器的反噬,总有一天,也要他们纳命来尝一尝这利箭的滋味。

    亲眼见过太多兄弟命丧这毒箭之下,他知道卫济已时日无多,将箭簇收进怀里,妥善存好,便想看顾他最后的交待,他以为他会嘱咐自己找出那名叛徒,抑或交待他反击的策略,却不想他只淡淡笑道,“你快逃吧,若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告诉吾儿桓温,爹爹想他。”

    言罢卫济便转身继续迎战突厥人,看着那踉跄的身影淹没在突厥的人海里,他只觉心头哽咽,眼眶发热,这寒冷又荒凉的戈壁,吞噬了多少英雄血,惟愿它能善待他们,以温暖的胸怀安抚他们的英灵!

    “正是,昨日您救他之时当是发现他已身中剧毒,我观他现下已是大有好转,不知您是如何为他解毒的呢?”

    沚汀的话将他缥缈的思绪拉回了当下,“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是机缘凑巧罢了。”

    好一个机缘凑巧,却不知这样的机缘之后,他付出了多少代价。那晚他侥幸在流血漂橹的卧马河战场上幸存下来,被前来接应的战友救回大营后,在床上躺了月余,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那之后,他便跟随着许将军的军队继续驻扎在玉门关,歼灭突厥残部。

    在战斗与和平静交替的间隙中,他的生活也得到了一丝喘息,他在当地遇到了一位心仪的女子,远在边塞,二人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是真心相爱,成亲后过的美满而安定,也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卫济的死,夜深人静之时,也总会偷偷拿出那枚箭簇反复摩挲。

    几年来,他明察暗访走过了很多地方,为了查清那箭上所喂之毒,他甚至乔装成商人深入到突厥腹地,几次险些命丧突厥人之手。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查清了这毒药的来源,乃是取自突厥大漠特有的一种植物,突厥人将其碾碎,提取出汁液,只需一小滴,便可毒死十几匹牲畜。

    然天生万物,相生相克,有其毒便必有解毒之法,这种植物毒性虽剧,却仍有昆虫以其为食,突厥人将这种昆虫捕来,捣碎研磨成粉后用水服下,便可解去其毒。只是这种昆虫昼伏夜出,数量极少,且极难捕获,是以这解药也是有价无市,他也是机缘凑巧之下,用当地人稀缺的中原草药换了一小包来,本以为永无受用之日,没想到却拿来救了卫槊,这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卫济将军在天上看顾着自己的孩子啊!

    “他的毒伤我曾经见过,”他见沚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知她不问清缘由必不肯善罢甘休,便道,“他手臂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看上去似是剑气所伤,但若仔细查看,伤口周围会泛出淡淡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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