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汀被宋霁兰的一声“行之哥哥”惊到不能自已,待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神色,以及视线触及到他时眼里流露出的异样的光彩,方才醒悟过来,原来霁兰竟也爱慕于他。

    宋霁兰以前从未这样唤过他,至少在她面前,是不曾有过的事情。

    她惊诧于自己的后知后觉,竟然从未发现,至交好友与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一时间,各种纷杂的感情涌上心头,让她忆起了许多过去并未放在心上的细节。

    她想起从前,但凡有陆行之的地方,似乎总也少不了宋霁兰的身影,便是自己初次与他相识,也是发生在宋府。

    那日原是宋霁兰的生辰,作为其闺中密友,她自当上门为她庆贺。

    为了霁兰的生辰,她提前数日便备好了礼物——一只来自边塞之地的雪绒兔。

    这只兔子得来十分不易,加之性子娇贵,北地的气候又不符其习性,是以极难喂养,她将其养在后院好些时日,又是问人,又是研书,好不容易才让它活下来。

    好在是她的苦心终究没有白费,这样的礼物果然甚得霁兰的欢心。送去时,二人围着笼子细细赏玩,不知是不是下人没有把笼子关好,那兔子竟然一爪子扒拉开了笼子门,冲了出去。

    沚汀立时追了上去,她与这兔子相处良久,深知其习性狡猾刁钻,一旦钻入假山石洞之中,便再难找寻,是以顾不得呼唤下人,自己便紧追了上去。

    等她追至花园中的假山时,果然见那只调皮的兔子已经爬上了嶙峋的怪石,正欲钻进石缝之间的罅隙,见她追来,甚至还蹲在那里回头看她,圆溜溜的双眼里竟似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她彼时年幼,见状少年人心性上来,只道今日非要亲手抓住它不可,便也不管不顾的跟着爬了上去。

    手脚并用,眼看离那兔子只有一步之遥,它又作势要往罅隙里钻,心急之下,她只得腾出一只手去抓它,然而指尖尚未触及那兔子的皮毛,它便被另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捉走了。

    好奇间她抬头望去,只见假山顶上正蹲着一个白衣少年,看去与她年纪相仿,只是面生的紧,正嘴角含笑的望着她,眼里满是戏谑好笑的意味。

    那时阳光正好,从头顶上方茂密的枝叶间倾泻而下,洒到他和她的脸上,为少年人稚嫩的面庞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

    她尴尬的收回那只伸出去的手,身体却卡在假山的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心里既羞又恼,只恨眼前这少年多管闲事。

    正无措间,那只好看的手又向她伸了过来,少年嘴角噙着笑,看着她道,“我拉你上来吧。”

    她下意识便想拒绝,却发现要摆脱眼下这尴尬的困境,除了拉住这只手,竟别无他法。若再迟疑,被追上来的下人看到,回去告到爹爹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惩戒。

    好在颜大小姐虽则骄矜,却也颇识时务,关键时刻也有着女中豪杰的落落大方,纠结了片刻,便毫不犹豫的握住了那只手。

    骨节分明,触感微凉,这是她握上去之后的第一感觉,还没等她细细体味,便被手上传来的力量轻轻一带,整个人顺势上到了假山顶上。

    这般面对面站着,她才发觉他们尽管年纪相仿,他的身量却高出她好大一截来,她不得不微微仰着头,看着他道,“多谢小郎君拉我上来,还请把兔子还我。”

    她琉璃般的双眸蕴着些天真和倔强,像彼时的天空一般纯净,就那般看进了少年人的心底,微风拂过她额前的刘海,那些浅浅的头发随风飘摇,似是在轻轻挠着他的心,他含笑道,“还怕我贪了你的兔子不成?这家伙最喜欢钻缝,我是怕再不把它拎出来,你便找不着它啦!”

    他将团成一团的兔子递到她手里,方才拱手道,“在下姓陆,字行之,单名一个琮字,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闭了闭眼,似乎这样便可将那日耀眼的阳光抹去,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名字,只是陆行之这三个字,从此便刻在了她的心上。

    不能去想,哪怕只是思及这几个字,心里也是淋淋漓漓的痛——她亲手抹杀了颜沚汀的存在,便是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未来,在亲情与爱情,她早已做出了选择,既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便容不得这一刻有任何后悔。

    她按下回忆,努力收回自己的思绪,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为何来到这里。他是那样好的人,霁兰倾慕于他,亦是人之常情;而他是世子,她是尚书千金,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道理她都懂,只不知为何心里还是会泛起阵阵痛楚,于阵阵痛楚中,她突然寻得一丝清明——几年前她于宋府结识了陆行之,似乎事出偶然,或可用缘分二字解释,只是细细想来,那时他甫进京为质,于情于理,都不该出现在内廷官员的府邸中。

    郕王将他送入京城,本就是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而他却在这样的当口出现在彼时还是宋仆射的府上,就不怕引来皇帝的猜忌吗?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非想不到这一点,即便他桀骜不驯,不在乎皇帝的想法,郕王也必不会允许他这样做,那么便只有一个结论——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会是什么样的理由呢?她思忖道,必然不是为了女子,那时不仅他们不相识,宋霁兰也并不认识他,还是她带回兔子告诉了霁兰园中之事,而后霁兰好奇去查了他,才算认识了他。

    不是为了女子,那便只有彼时尚为尚书左仆射的宋渊了,她想到卫槊曾提及宋渊过去在凉州为官,而凉州又是郕王的封地,恐怕二人早已相识。

    “卫小姐,卫小姐,我们家小姐在叫您呢,”旁边宋府的丫鬟在她耳旁轻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正对上宋霁兰笑意盈盈的目光,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霁兰又打趣道,“莫不是被惊马吓成了傻姑娘?那我可更不敢就这么放你回去了,好赖你得在我院子里住上一宿,我也好确保你安好无虞才成,否则要是你回去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沚汀正琢磨着找个借口先行回府,好同卫槊商量方才所察之事,却不想霁兰似是有心弥补今日之失,力邀她在宋府小住一晚。

    她正欲婉拒,一旁的如月已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沅姐姐今日骑马受了惊吓,亦是不宜再乘坐马车,理当在宋姐姐这里好好歇上一晚,如此我也要留下,我们三人还可投壶手谈,附庸风雅一番,不知宋姐姐是否愿意收留我一晚呢?”

    沚汀还想推辞,一旁如月却已同霁兰讨论起晚宴事宜,仿佛她点不点头,是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也罢,住一晚就住一晚吧,也不是没在宋府住过,说不定,待的时间久一点,还能有更多的发现。

    宋霁兰如何不知许如月缘何这般殷勤劝说,她心里所想,不过是为着能借机见上卫槊一面罢了,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宋府惊了马,还留宿一晚,焉能不前来接她回家?既是接她回家,便可逮住机会见上他一面,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早知道,她们是同道中人——许如月这般是为了卫槊,而她自己这般,又何尝又不是为了陆琮。早先卫沅惊了马,他出口责难,她虽伤心,却仍想在他面前挽回一些温婉善良的形象,这才邀请卫沅在府里住下,以示关心,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会轻易留宿一介商户之女?

    见她们几个女子在一起莺莺燕燕的说的热闹,陆行之也不便久留,只说找宋尚书有事,便告辞离去。宋霁兰原还想着同他多说几句,却再没寻到合适的的机会,只得依依不舍的目送他离去,心里却默默念着,下次再见,却又是何时?

    又歇息了一阵,霁兰便带着沚汀和如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想着她们骑了这会子马也该是饿了,吩咐丫鬟送上了各色点心,让她们好好休息。又派人去卫府给卫槊送信,便说卫小姐惊了马,今晚便在宋府休息,待明早再请卫将军接她回去。宋霁兰惯会做人,如此既是显得厚待了卫沅,又称了许如月的心。

    待陪她二人用罢晚宴,宋霁兰嘱咐丫鬟好生伺候二人歇息,便告辞离去。白日里发生了那许多事,沚汀着实疲累,本打算躺下,却架不住如月再三请求,便又陪着她去宋府的花园里溜达消食。

    宋府的花园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虽不及许府园林那般盛名在外,却也是有着一番独到的景致。若说许府的园林充满了江南韵味,这宋府的花园却是以北地风格见长,里外种满了各种高大的北地林木,置身其间,仿佛行走在郊外密林一般,虽风格粗犷,却也颇得野趣。

    天色已晚,但正值满月,月色银白如练,倾斜而下,不似白日,胜似白日。二人在园子里溜达半晌,于不知不觉中离她们所居的小院已渐行渐远。

    渐渐地林木越发茂密起来,各种灌木夹杂其间,野蛮生长,竟不似有人精心维护过的样子。沚汀心里讶异,她所认识的宋府之人,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于居所细节之处更是精致周到,怎会留下这一片蛮荒之地?此处树木高大茂密,夹杂低矮灌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着外来之人。

    她只顾着探路,却不妨身边已不闻如月的说话声,只余一片寂静,间或夹杂着几声虫鸣,这才意识到她们已于不知不觉中走散了。

    沚汀心里没来由的袭上一阵恐慌,只觉这密林定有古怪之处。

    若是从前,她或许也能坦然接受在林子里迷失方向这件事,然自从经历过坠崖之后,她同卫槊和大叔为了走出崖底的森林,已经学习了不少辨认方向的本事,只是这些方法在这林子里统统不管用,不论她怎么努力,都好像只能在原地打转,便似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无论往哪个方向,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这也太奇怪了,她心道,宋尚书身为文官之首,朝廷一等大员,府里的园子竟连着这样一个去处,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正在她努力思考着如何脱离眼下的困境之时,身后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唏哸之声,似是有人过来,她心里一喜,以为是如月回来了,转身却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眼睛,只在看到她时迸发出了惊艳之意。

    宋时璋今晚颇为不顺,先是因为办事不力在亲爹宋尚书那里吃了挂落,接着又听说自己最喜欢的那匹白色千里马折了腿废了,他气不过去找妹妹理论,想要办了那骑马之人,却被妹妹给拦了下来,二人闹到宋尚书那里求个决断,不想那老头子心眼偏到天上去,只听他妹子说那马是给许如月做了人情,不仅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说她把事情办的漂亮,还让他大度点,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一匹马是算不了什么,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宋公子的东西,岂容他人染指,遑论毁掉?便是毁,也只能他自己亲手毁了,谁毁了他的东西,他便要毁了这个人。

    于是便派人去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骑马之人竟不是妹妹所说的许如月,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女,他却不知,如今竟连商户女都能在他宋府里登堂入室了?便是卫槊的妹妹又如何,商户女便是商户女,低等下贱,他便是将她砍了,又能耐他何?

    满肚子的火气正无处发泄,听丫鬟说那商户女进了后府的园子,宋时璋只道,好一个卫沅,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后府的园子是宋府的紧要所在,进了那园子,倘若被她发现了园里的秘密,他岂能留得这个活口?

    他远远尾随着卫许二人进了园子,又眼见得她们误入机关,在爹爹亲自布下的阵脚中迷失了方向——二人分散开,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他动不了许如月,还动不了卫沅吗?拿她的命抵他的马,也算值了。

    他随即绕道后方,打算看尽她的笑话之后再替他的马报仇,他完全不担心她会跑掉——除非有人带路,否则没人能走出这片林子。他并不急着杀她,倒是想看她着急出丑的样子,便如猫儿戏弄老鼠一般。不想这女子却颇有几分胆色,不仅不像他期盼的那样慌不择路,还能分出几分心力来思考出路,倒是勾起了他的几分兴趣。

    不过这兴趣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今日便是他原谅她折了他的马,她发现了此地,他便不能再让她活着出去。

    耐心告罄,图穷匕见,他也就不再隐藏,走出来准备快点了结了她。

    宋时璋想过万千种可能,譬如她挣扎反抗,亦或跪地求饶,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闻声转过头,那般定定的看着他,嘴角甚至带着点惊喜的微微翘起,似是等到了她想见的人——但他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她的嘴角又敛起了那点笑容,略带戒备的看着他。

    就那么一眼,他便彻底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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