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竹山朗的大作!”在看到落款的那一刻,宋霁兰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于书法一道实则知之甚少,也并不喜欢竹山朗的字,相较之下,她倒是更钟情于他的山水画作。

    宋霁兰如此惊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着她的父亲——宋渊是竹山朗书法的忠实拥趸,他身体力行的狂热追捧着竹山朗的各种孤本,从少年时便开始临摹竹山朗的字体,至今一手瘦体字已是出神入化,然他自己总觉得较之竹山居士,总是少了一些风骨和韵味。

    字如其人,竹山居士的飘逸洒脱,淡泊红尘,又怎是他这个醉心官场,追名逐利之人能轻易效仿得了的呢?

    他听闻皇帝收藏着竹山朗现存于世的几幅书法孤本,曾多次恳求陛下能借他观摩,然每提及此,皇帝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未应允。若他知道陛下竟将这样传世的作品赐给了一个在他看来不通文墨、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将,不知心里会作何想法。

    “听闻宋尚书对竹山朗的字颇有研究”,沚汀察言观色道,“姐姐不如借花献佛,若得宋尚书青睐,也不枉我白跑这一趟了。”

    “那是自然,”宋霁兰眼下高兴地合不拢嘴——父亲的生辰将至,她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卫沅竟就这般给她送上了门来。

    宋霁兰在家中虽是嫡女,地位尊贵,却也不是宋府里的独一份儿,她的母亲是宋渊的正房夫人,同她父亲成亲数十载,也没能诞下一个儿子来,反而是她父亲后来纳的小妾戚氏,凭着那张狐媚的脸蛋,迷得她爹七荤八素,进门没多久便怀上了她的哥哥宋时璋,一跃成为府里的红人,竟隐隐有盖过她母亲的势头。

    这些年来,她母亲为了求子,可谓是受尽了苦楚,恐怕天下再没有什么送子药,是她没有吃过的了。而他父亲对她母亲的态度,从她成亲几年之后无所出之时,便渐渐地冷淡了下来。所谓至亲至疏夫妻,在她的父母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她从小将母亲的苦楚和失望看在眼里,也将戚氏的得意与跋扈记在心里,她不服,她痛恨,她母亲明明是世家大族的尊贵嫡女,那戚氏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在她母亲面前作威作福?

    她最初同颜沚汀走得近,也是多少怀着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在里头。她知道颜家也只有一个女儿,颜沚汀的母亲多年来也一直盼着能有个儿子来继承颜道存的衣钵,颜母所服下的求子药,相较她母亲恐怕只多不少。她以为她们二人境遇类似,同病相怜,或会惺惺相惜,然而在几次接触以后,她才发现,她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颜沚汀貌美聪颖,对人对事都充满了善意和温良,显见得是在关爱中成长起来。颜家的确没有儿子,可是看颜尚书对女儿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有无儿子,他也至死未曾纳妾,始终如一的践行着当初成亲时对妻子的承诺。

    她羡慕,也嫉妒,她恨自己的父亲,也恨自己没有托生在那样的家庭。

    她对颜沚汀的态度渐渐地起了变化,当她知道原来泥淖中亦可以开出白莲,她的世界几乎崩塌。从前她总将自己的不幸怪罪在母亲身上,如果她能生出儿子来,她们在家中的处境也不会如此艰难——可是颜沚汀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可能。不仅如此,因为这种可能的存在,更加衬的她自己像是生活在沼泽里的蛆虫,终日笼罩在阴影之下,直至发烂,发臭。

    她对宋渊的态度亦渐渐地起了变化。他是她和她母亲悲剧命运的缔造者,可是她却无法做到完全的恨他,因为她清醒又可悲的认识到,若想改变她同母亲的命运,哪怕只是稍微让她们过的好一点,她也不得不仰仗这个男人。

    从那时起,她便不断地尝试去了解自己的父亲——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她都如数家珍,她甚至利用宋家嫡女的身份,帮助他从内院打通一些官场之上的渠道。时至今日,她虽不敢自称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但他却时时有需要用到她的地方,而这,已经足够让她和她母亲在宋府光鲜体面的活着了。

    宋霁兰似是并未意识到,时至今日,她同她的父亲之间,早已失去了亲情的羁绊。她们之间,更像是一种上下级的关系。她做得好,他高兴,便会许她身份地位;她做的不好,他失望,亦会收回允她的某些特权。逢年过节,或是他的生辰,她都绞尽脑汁送上最符合他味口的礼物;而她的生辰,他甚至不记得具体的日子,只在管家刻意提醒的时候,送上一些珠宝首饰,聊表心意。

    “父亲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她信誓旦旦,又似是喃喃自语,不知是讲给卫沅听,还是在对着自己诉说。

    “依我的愚见,送礼之事,亦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一份礼物,要发挥它最大的价值,不仅要送到对方的心坎上,还当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送出,”沚汀见她看着那幅画出神,缓缓劝道。

    “噢?”宋霁兰闻言来了兴趣,不由含笑望向她道,“愿闻其详。”

    “就比方说这幅竹山居士的作品吧,”沚汀指着那副字,“如此孤本,相信定会成为宋尚书的心头好,这便是人和。”

    “再来说说天时。尚书大人生辰将近,凭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相信届时定会有诸多豪门世家送上各种奇珍异宝。是以在我看来,于生辰当日送出,很难拔得头筹。若想出其不意,最好在宋尚书生辰头日送出,如此,姐姐你便是独一份儿了。”

    宋霁兰不由微微点头。她并非没有想到这一点,近几日,已经有一些南方官员的礼物陆续送到了府上,盖因部分礼物乃当地时令特产,错过这个时机,便得再等上一年,是以那些试图攀附上宋尚书这棵大树的地方官员们,为了不错失这个机会,便提前送上了礼物。

    他们何时供奉本不关她的事,只是父亲的味口和期待却被这些人早早的吊了起来,便是她有耐心等到父亲生辰那一日,他自己,亦要失去耐心了。

    更何况,那些凡夫俗子们哪里晓得父亲的心意,送上来的都是些什么粗鄙之物,她这几日察言观色,只觉父亲言语间对下属们的供奉颇感失望,若她此时送上这幅竹山朗的大作,岂不是更能彰显出她对父亲的心意?

    “最后再说说这地利,”见她并未出声,沚汀趁热打铁,“竹山朗的书法,字如其人,便如苍竹般劲瘦,风骨尽显。要欣赏这样的作品,最好是有相得益彰的环境,才能彰显其境界。我方才进来时,见前院的一座雅正四居前种了不少墨竹,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想来是欣赏竹山居士作品的上好去处。”

    雅正四居,正是父亲的书房。那里清幽方正,确是最适合赏玩竹山朗作品的地方,未曾想这小小商户之女,竟也能有这般见识,宋霁兰不由对眼前女子高看一眼。

    “那里是我父亲的书房,”她倒也毫不避讳,直言道,“他今日当值,并不在那里。”

    “如此甚好,”沚汀拍手赞道,“那便更是姐姐的好机会。咱们趁着宋大人不在,偷偷去把这幅字给挂上,如此尚书大人一入书房,便可窥见这幅字,这样的惊喜,哪里是直直奉上礼物可以比拟的呢?”

    宋霁兰不由意动,犹豫再三,到底不愿放过如此机会。父亲平日里并未明令禁止她出入书房,她也的确曾去过那里几次,或是有事禀报,或是给他送些吃食,想来为着父亲的生辰进去,他当是不会责怪她的吧?

    心随意动,她既已起了这个念头,便不再犹疑,当下便收拾好手里的字幅,打算趁着父亲下朝归家之前,在书房里布置停当。

    想到父亲见到这幅作品之后满意的样子,宋霁兰心里亦是按捺不住的窃喜,只不过这份窃喜并非源自替自己的父亲寻到了他心仪的礼物,反而更像是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任务,意欲得到上司的嘉奖。

    沚汀见她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不失时机道,“不如姐姐也带上我,一则我想借着姐姐的光瞻仰一下尚书府的书房,二则,若是姐姐不嫌弃,我亦可帮姐姐参谋一二。”

    宋霁兰本不打算带上她,但想到这礼物毕竟是卫沅所赠,这点子也是她谋划来的,若是不带上她,便是当其面过河拆桥,于情于理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她还有个如日中天的兄长,皇帝面前的红人,亦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宋霁兰是好面子的人,无论私下里如何瞧沚汀不起,表面上的客套,总还是要做一做的,便是看在卫槊的面子上,她也不能撕破脸面。

    “这有何不可?说起来,今日若能博得爹爹欢心,可还是多亏了你呢!”宋霁兰笑容热切,说话间已经挽起了沚汀的手,相携着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尚书府书房前。

    宋府,沚汀曾经来过很多次,却还从未踏足过府里的书房。从前她来这里,都是为着宋霁兰,女儿家的交际应酬,自是不会涉足朝廷要员的书房。

    这是宋府里她最为熟悉也最为陌生的一个地方。最熟悉,是因为每次去寻宋霁兰,都会途径这里,那堂前的几从墨竹每每总是能吸引住她的视线;最陌生,是因为她从未进去过,不像爹爹的书房,宋府的书房前总是把守森严,有执戟的卫兵轮番站岗,等闲靠近不得。

    眼下,她却有不得不进去的理由,这理由强大到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搏上一搏——她总怀疑,宋渊会将爹爹的手书藏于书房之中,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去一探究竟。

    然她亦非鲁莽之人。想到上次擅闯宋府花园的后果,她便不敢轻举妄动,现下卫槊不在京城,若是生出什么乱子来,只怕再无人来救场。她不怕死,只是,死却不是最痛苦的,眼下,她已经取得了一些线索,且这些线索都指向了宋渊,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在这谜底即将揭晓的紧要关头,止步于此。

    她想,以宋府书房的守卫之森严,譬如铜墙铁壁,凭一己之力是绝无可能绕过门口的禁卫去到内室的。若要进去,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由可以自由出入之人带入,如此光明正大,他们反而不好阻拦。

    想着宋渊生辰将近,她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又费尽口舌说服宋霁兰带她同往,至于进去之后该当如何,盖因她并不清楚书房内的布局,并未有万全的对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思忖间,宋霁兰已同侍卫争执起来,值班的卫队长露出一副两难的表情,似是在放行与阻拦间苦苦挣扎。

    宋霁兰面亦露尴尬之色,她不想让卫沅这个外人觉得,自己连父亲的书房也无法自由出入,不由声色俱厉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来父亲的书房了,从前倒是从未遇到过像你这般横加阻拦的。还敢问我进去所为何事,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是宋府的嫡大小姐,进去自己父亲的书房,还得同你禀明缘由?你速速放行便罢,我不同你计较,便当没有这回事,否则,等父亲回来,少不得告你一状,到时候你且看看,他是信我这个亲闺女,还是信你这个狗奴才!”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瞬,便示意手下放她们进去,又行了一礼道,“还请大小姐见谅,属下也是例行公事,若尚书大人日后问起,还望大小姐多多美言几句。”

    宋霁兰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不屑道,“算你识相,今日事便罢了,父亲待我如何,你们当是知晓的。别人便罢了,我进去也敢阻拦?但有下次,我可不是这般好说话了!”

    言罢,便拉着沚汀走了进去。

    沚汀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冲动之下擅闯书房,否则,下场定会很难看。只是,连宋霁兰也被限制出入的地方,到底会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自上次宋府之行后,她便觉得现下的宋府,似乎隐藏在迷雾之下,早已不是昔日她所熟悉的那座府邸。而这其间的诸多秘密,又总是若有若无的指向颜府倾覆的厄运。

    有卫槊的提醒在前,她便不敢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宋府里的人和事。从前,她当她们是挚友,是亲人,可若真被卫槊猜中,她又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可是,她亦不能因为心怀这样的畏惧,便止步不前,若真如此,真相永埋地下,她又怎对得起逝去的双亲?真正的勇敢,是在看清了事实之后,无论它多么残酷,依然能够勇往直前。

    “这便是我父亲的书房了,”耳畔响起了宋霁兰的声音,方才小小的不愉快,似是未对她造成丝毫影响,“如何?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御用的书房之外,便数这里的藏书最盛了。”

    沚汀环顾四周,这是她初次踏入宋府书房,一进门,书墨香气便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她精通此道,自问绝无闻错的可能,那味道虽淡到几不可察,确是龙涎无疑,只那是御用之香,怎会出现在宋府书房?

    尚来不及想清楚个中缘由,她的思绪便被宋霁兰的询问声打断,便只好附和道:“今日何其有幸,得以借着宋姐姐的光,一览尚书府的书房,如你所言,此地藏书之盛,乃是我生平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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