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溢美之词,却也所言非虚,单就藏书数量而言,宋府确是个中翘楚。

    偌大的书房内,不仅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品孤本,两侧的博古架上,各种稀世珍宝,亦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不知情者,恐怕会误将此地认作是藏宝阁,而非日常读书习字之地。

    沚汀心内微微不适,只觉这书房内里的奢华同外在的质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门口的那几从墨竹,本是点睛之笔,却在这样贵气四溢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突然有些后悔将竹山居士的书法赠与宋霁兰,只觉那般清矍的字体,若是挂在这样的房间里,实在有违竹山居士本意。

    宋霁兰对于她的回应显然甚是满意,笑着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言罢,便走到宋渊惯用的那张金丝楠的条桌前,向四周仔细观望。那是她父亲平日里最常端坐之地,她试图站在父亲的视角,寻一个最佳位置,将竹山居士的字幅挂上,以便他时时都能欣赏到。

    沚汀紧随她后,亦走了过去,立于她身旁,假装随着她的视线向四周看去,眼光不经意间扫过桌上的墨汁,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姐姐,你看那个位置如何?”沚汀突然出声询问道。

    “何处?”宋霁兰正在几个位置间纠结,此刻最是需要旁人的指点和建议。

    “便是那盆兰花旁边,”似是为了明确方位,沚汀抬手向对面指去,却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墨汁,溅到宋霁兰的身上,立时便洇黑了一大块。

    那乌黑的墨色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显得格外刺眼,沚汀慌得连连道歉,“都怪我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衣裙,这可如何是好?”

    宋霁兰心下颇为懊恼,这原是她最珍爱的一套裙裳,等闲不会穿出来,只小心收在柜子里,若不是偶然间听得父亲提及今日他会登门,她又怎舍得换上这身衣裳?

    扪心自问,就本性而言,她实则并不喜爱这般素净的颜色,依着她,这样寡淡浅薄的颜色却有何吸引人之处,哪里有赤红绛紫来的灼热吸睛,身为正房嫡女,便应该身着那样秾烈典雅的色彩,才能彰显身份。

    奈何他最喜欢这样的颜色。

    然而宋霁兰也清楚,他的喜欢,亦不过是爱屋及乌,只是因为颜沚汀喜欢。他喜欢她,所以她的喜好,便自然而然成了他的。

    那又如何,在这点上,宋霁兰却也极少自惭形秽——颜沚汀已经死了,何必去跟死人争长短?她活着时,争不过她便罢了,她都死了,还拿什么跟自己争?就算他心里再如何念念不忘,能陪在他身边的,也始终只有自己。

    在宋霁兰心里,死了就是死了,一干二净,一了百了,时间会抹去她在这世上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包括他心里的印记。

    正是因为作这般想,她才并不介意穿上颜沚汀最爱的颜色,只要能博得他的喜欢,她甚至愿意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在她看来,为达目的,任何手段,都只是手段而已。对她自己的父亲如此,对她喜爱的人亦如此,都是男人,还能差出天去?

    现下卫沅弄脏了她的裙裳,她心里大为光火,面上却不好发作,毕竟将她带来这书房的,还是她自己。

    眼看天色不早,想着父亲大约要下朝归家了,说不定,郕王世子会跟他一起过来,她必须趁着他们回府之前,速速换好衣衫。

    沚汀见她面色不虞,一望便知心下不痛快,赶紧赔礼道,“姐姐不如先去换好衣衫,今日是我的不是,理当在此为姐姐善后。若是你信得过我的眼光,此处便交给我搭打理,我定不负所托,在尚书大人回府之前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宋霁兰此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本是看不上卫沅其人——商户女的眼光能高到哪里去?然而卫沅几次三番所提建议,包括她刚刚指出的位置,每一次都正中她的下怀。这种感觉,就仿佛她们已经认识多年,而对方亦十分了解自己的喜好,甚为贴心。

    也罢,事已至此,便信她一回。宋霁兰内心焦灼,草草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临行前不忘叮嘱她莫要乱动房内的摆设,亦不要四处走动,自己换好衣衫,便会过来寻她。

    沚汀乖巧应允,目送她离去,宋霁兰的身影甫一消失在那几从墨竹后,她便沉下心来,仔细观察着书房内的陈设。

    时间有限,从宋霁兰回房整理衣衫,到她回来,约莫只有几刻钟的时间,在这短短的罅隙里,她必须想办法找出父亲写给宋渊的手书,还得清理痕迹,做出不曾翻查的样子。

    宋渊喜静,宋府书房的位置得天得厚,竟不闻周遭的鸟鸣虫叫。在这般安静的环境里,沚汀几乎听到了自己擂鼓搬的心跳——机会只有一次,若是无法抓住,恐再难寻。

    她细细观察着书房里的一切,此刻已别无选择,如果这是一场赌注,她必须把筹码下在最可能赢的地方。

    好在宋府书房除了装饰豪奢以外,在布局上同一般人家的书房倒也无甚差别。父亲的书房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地方,而这里的格局,看起来同颜府也是如出一辙。同为朝廷大员,又同在尚书省共事,想来,颜宋两家在书房布局上也多有共通之处。

    伸手摸了摸那张金丝楠条桌的底部,并未发现有何殊异之处,她舒了口气,查无所得的同时却也放下心来——若宋渊果如父亲那般藏匿书信,她却又去哪里搜寻那可以开启机关的秘钥?

    不是此处。她又沿着墙上那排巨大的书架一点点轻轻敲了过去,却并未听出有何镂空之处,想来那些架子上也并无暗格。

    眼看时间流逝,起初那颗尚能沉静的心,随着怀疑之处的一一排除,也不由得焦灼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使劲握了握暗袖里的玉牌,她突然想起了爹爹对于宋渊其人的评价:自是博古通今,却负地矜才,终有一日,或将败于桀骜。

    但凡同宋渊有过接触之人,恐怕都无法赞同这样的评价,宋尚书待人明明谦卑有礼,礼贤下士,却又哪里来的骄矜桀骜一说?

    可是爹爹洞察人心的能力却不容她有疑——她相信自己父亲的判断,他或许执拗顽固,但他的智慧和气度,却是她生平仅见,否则,又怎会被皇帝陛下委以重任,执掌尚书府多年?

    她一边飞速思考,一边环顾四周,视线不禁被博古架上的一把匕首所吸引。

    那是一把造型非常奇特的匕首,名贵程度自不必言,便是刀身上也镶满了罕见的各色宝石,只是那弯弯如同新月,同她惯常见到的那些中原短刃十分不同。

    中原短刃,搏击时讲究稳准狠,是以匕身尖利且直,而眼前这把,不仅匕身弯曲,连匕尖也圆润钝滑,仿佛锻造它的人,在一开始便将其设定为观赏的玩物,而非伤人的利器。

    这不是中原的物件。

    心念电闪,她想起卫槊数次追查到的线索,总是若有若无的指向凉州乃至突厥,这恐怕并非巧合。她虽对武器知之甚少,却仍忍不住怀疑,这把匕首,亦有可能与凉州或突厥脱不了干系。

    郕王其人,在宋渊心里,当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当年陆行之初上京城为质,首先去拜访的,便是宋渊,那时宋渊只不过是尚书左仆射,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作为拜访的首选,除非,他们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那把匕首上,为了在博古架上呈现出它最完美的样子,这把匕首被置于一方精心打造的宝盒之上。宝盒本也是精美绝伦,只是在那匕首的映衬下,相形见绌,反而容易被人忽视。

    匕首,郕王,突厥……宋渊这样自负的人,倘若与郕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把匕首又来自异域,会不会正是郕王所赠?宋渊看重郕王,便会看重他所赠之物,是以将它置于博古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深信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将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于此?

    她的手几乎颤抖起来,小心翼翼的挪开匕首,拿出那方盛放匕首的宝盒,曲起手指在盖子上轻轻敲了几下,回声清脆,显见得是中间有一层隔断。

    她将内衬的绒布揭了下来,那盖子里果然暗藏乾坤——虽然镶嵌的极好,但若仔细观察,还是依稀可见四周的一圈缝隙。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一点点楔了进去,轻轻一撬,那暗格的挡板便掉了下来。

    随之掉落的,是一封对折的信件,信封上是她无比熟悉的字迹:蕴然亲启。

    宋渊,字蕴然。

    她的眼泪瞬间坠落,隔着生死,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父亲,伏于案上,挥笔写就这封信。

    无暇伤感,她强自镇定,从里面取出信件,一目十行的飞速浏览起来。

    读完父亲的手书,她才终于明白,宋渊为何在那封回信中要用如此谦卑的语气恳求父亲的原谅。

    原来,父亲早已查明,宋府后花园里那块隐秘遮蔽的树林里,乃是一片校场,宋渊身为文臣,竟偷偷在自己的府邸里,辟出一块场地,用来训练府兵。

    私募府兵,按律,是死罪。

    她不禁感到后怕,倘若那日,她不慎闯了进去,又或者没有卫槊的及时阻拦,发现了这样的秘密,自己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宋渊那时只是尚书省的左仆射,又有何理由,冒着大不韪的风险,敢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

    从他写给父亲的回信来看,训练府兵这件事,似乎还同郕王有着干系。封疆大吏与朝廷重臣过从甚密,历来是君王之大忌,这一点,宋渊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知道,却依然选择这样做,难不成,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而自己的父亲,会不会是因为知晓了这样的秘密,才被他们杀人灭口?

    她的心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倘若如此,她同宋霁兰,甚至陆行之之间,便想从此形同陌路都已是不能,隔上这道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她同他们之间,恐怕不死不休。

    父亲在信中,严词质问宋渊为何要做出此等违反朝廷禁令之事,光是看他的字句,她便能想象出那副声色俱厉的样子来。他甚至没有向宋渊求证此事是否属实,想来手上已有证据。

    可是她的父亲啊,未必不想保全他同宋渊的情谊,他若真想要问责于宋渊,又何必多此一举?只需将此事禀明圣上,呈上罪证,陛下便自会有决断。

    他来信问责,是在给宋渊解释的机会,不想就这般将他打入死牢。

    然而,这封信表虽明宋渊有杀人动机,却不足以成为他杀人的证据,单凭这封信,还无法认定他便是凶手——她虽然痛苦,却依旧清醒,不想因为自己想要查清真凶的心情迫切,便枉顾事实,而做出可能冤枉无辜之人的举动来。

    “参见尚书大人,参见郕王世子!”

    她正沉浸在思绪中,冷不防门外响起了侍卫长的声音,听上去似是宋渊同陆行之一道归来,正向着这书房走来。

    那声音仿如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起,只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将信放好,三两下胡乱塞入袖中,再将匕首连同宝盒物归原位。慌乱中她瞥到墙角处的一扇屏风,来不及多想,便藏了进去。

    她的裙角堪堪消失在屏风后,宋渊同陆行之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沚汀躲在屏风后面,听着他二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张得手心冒汗。她不知二人要在此处耽搁多久,内心只企盼他们能速速离去,否则若是等到宋霁兰回来,岂非当场露馅。

    “听闻卫槊已去往凉州查探消息,依老夫愚见,圣上怕是对王爷起了疑心。”宋渊一边说话,一边将陆行之让到上座,自己则恭敬的立于下首。他执掌尚书府,为百官之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对陆行之如此恭敬有加,且声音诚挚,不似作伪。

    陆行之亦毫不客气,似是早已习惯他这般毕恭毕敬的态度,撩起袍角坐于主位之上,随手把玩起桌上的一枚镇纸,眼神里并无半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之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阴冷,只道,“卫桓温在凉州,可有打探出什么消息?”

    “暂时还未有进展,不过——”,他话音一转,道,“咱们与凉州隔着千里之遥,目前传回来的消息,也都是几日之前的,现下境况如何,还未有所知。”

    他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回答做出了回应,凉州那边,有父亲看顾,他自是放心。只是卫桓温其人,实在是太过敏锐,仅仅凭着一些蛛丝马迹,便一路找到了凉州,倒也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宋渊又说起了近日筠州水患之事,陆行之一边听着,一边将手里的镇纸放回原处,眼神不经间意扫过墙角处的屏风,瞥见了一方梧枝色的裙角和同色绣鞋,其上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精致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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