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

    “你明明喜欢看这样的景色,为何不多欣赏一会儿呢?”

    她眼里漫上层层哀伤,看得他心碎,多看一会儿?见识过无边地狱,又哪来的勇气再去欣赏这人间美景?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地狱虽苦,待得久了也便麻木,她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又何必再拿人间至美考验自己?

    她笑了笑,笑容里浸透着几分悲凉,“看过便好,又何需沉醉其中?”

    “是不需,还是不敢?”他的语气与平日里大不一样,竟透着几分咄咄逼人。

    “不需亦或不敢,又与将军何干?”泥人尚有三分脾气,她被他激的气性上来,忍不住反驳道。

    卫槊闻言,突然笑了开来,那笑容里浸透了阳光,看上去温暖又自由。

    “还会同我顶嘴,”他叹道,“很好,你还是有喜恶的,不是吗?”

    他突然低声道,“颜沚汀,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脑,那是你要做的事,却不是你人生里唯一的事。享受快乐并没有错,同你要走的路亦不矛盾,就算你心里恨极了那个人,也并不妨碍你享受自己的人生。”

    言罢,他松开手,策马离去,留下她坐在马车里,一脸怔忪。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欺骗不了自己心里的感受——比起马车里的冰冷阴暗,她明明更爱这样的光明温暖。

    她放下手,并未坚持拉上帘子,卫槊的话言犹在耳,只是,她还能找回自己的人生吗?

    车行粼粼,不多时便到了麓原。

    麓原,顾名思义,便是麓山脚下的一大片平原。说是平原,地势却是略有高低起伏,树林密布,狐兔出没,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麓原围猎,也并非真正的围猎,那些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早被平日里的山珍海味灌的脑满肠肥,骑马都成问题,遑论狩猎。山林里的野兽,早有底下的侍从们处置过,要么是喂了药根本就跑不动,要么便是豢养了许久驯服之后才被放出,总之都是呆若木鸡,一射一个准。

    沚汀同卫槊到达麓原营地时,皇帝的队伍已经驻扎完毕,帐篷从外向内,按着身份地位逐渐攀升的次序,陛下的金顶大帐被围绕在最中心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到达时,正好赶上觐见陛下的时间——这是围猎的传统项目之一,所有参与围猎之人齐聚一堂,陛下会隆重宣布围猎活动的正式开始并赐宴,众人吃饱喝足后便可组队参与狩猎活动。

    侍女引着二人进到陛下的大帐,依次坐下,沚汀坐在女眷比较靠后的位置,而卫槊则被引着坐到了皇帝近前。

    “恒温,你来了,”见是卫槊近前,皇帝龙颜大悦,他年事渐高,越来越喜欢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接触,似乎从他们身上,可以获得一种朝气蓬勃的力量。

    “看看朕新得的这张弓如何?”他让郑监将身前的一张弯弓递给卫槊。

    卫槊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端的是一张好弓——弓身乃乌木所铸,其硬如铁,其韧如苇,弓弦乃是用上等的鹿筋制成,弹之铮铮作响。

    “敢问陛下,这可是传说中的灵宝弓?”他问道。

    皇帝眼里放出异彩,道,“此弓正是灵宝弓,相传是当年李广所用之弓,正是借助这样的宝器,才成就了他飞将军的美名。”

    见他一眼认出此物,皇帝心下甚慰,“宝剑赠英雄,既然你同此弓如此有缘,朕便把它赐给你吧。”

    卫槊放下长弓,低头拱手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此弓乃是陛下爱物,臣怎敢夺爱?臣之能力,又怎可与飞将军匹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赐给你便收着,此弓若是连你都不能用,朝中便无人堪用了。”皇帝笑道。

    圣上执意如此,再推辞下去实在不美,他只好跪谢天恩,收下了那张弓。

    皇帝看了一眼坐在下方的陆行之,“朕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若要谢,还得谢过你表弟,千里迢迢寻来这样的宝物。”

    他就知道,无功不受禄,皇帝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拿的?

    陆行之千里迢迢寻来的宝物,陛下转手就赏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打郕王的脸吗?言下之意,你看着是宝贝,我觉着不过是弓箭一张,想怎生处置便怎生处置,又待如何?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欺他晚到,便拿他做了筏子,警示郕王。

    他看了眼陆行之,这位表弟城府极深,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反而顺着皇帝的话道,“陛下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宝物本就是陛下的,臣只不过是机缘凑巧,将它寻了回来。既是陛下的,当然任由陛下处置,何来借花献佛一说?”顿了顿,又道,“且臣以为陛下说的极是,这张弓,与表兄当是极相配的。”

    皇帝似是对这番应答十分满意,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菜已备好,郑监适时地传令上菜。

    随着侍女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各种珍馐佳肴的香味扑鼻而来,众人从清晨起便不停赶路,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但还要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与体面。好在皇帝颇为体恤臣子,此时亦不再多言,率先举箸,众人这才开始开怀畅食。

    沚汀却是不觉得如何饥饿——每逢她出行,又英总会为她备好点心,这次来麓原,又英早早的便在她的马车里放上了各色食盒,方便她路上取用。

    既然腹中不饿,她便有余力观察周遭的情况。以她现下的身份地位,自是不可能坐到靠前的位置——那里坐着宋霁兰同厉蕴,许如月亦在其列,太后正兴高采烈地同她们说着什么,许如月含笑朝着卫槊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不胜娇羞。

    她猜到许如月会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卫槊参与围猎,她便必定会出席,只是宋霁兰也来了,不知是不是为了陆行之。

    看到许如月望向卫槊,她心下一动,突然好奇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便也不由自主的朝着他看了过去。

    他们的座位相距甚远,以她的角度,实则并不能将他的神态看得清楚,然而就在她看过去的一刹那,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心有所动,亦向她回看了过来。

    他轻轻端起桌上的酒杯,却停在半空,并不送至口边,似是隔空向她相敬,片刻之后方一饮而尽。

    他们的目光越过众人,在帐中相遇,她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和恐慌。

    她想,自己大概是太疲累了,否则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是在前来麓原的马车上,她第一次毫不客气的顶撞了他,让她生出了她同他已然十分熟稔的错觉?

    如此安慰着自己,她低垂视线,端起桌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方才的慌乱才渐渐平息下来。

    须臾之间,她听到太后的声音从座上传来,“那个丫头是谁呀?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生?”

    此时席上分外安静,众人都在默默进食,食不言,寝不语,在这样的场合更得遵守老祖宗的规矩。当其时,太后的声音便显得分外突兀,便是想要打个幌子糊弄过去,亦是不能。

    太后身旁的女官见她指着沚汀的方位,急忙上前将她引了出来。

    沚汀无奈,只得跟着那女官行至太后近前——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有心想要避开太后耳目,却不想还是被推至人前。

    男宾坐席的目光此时亦被这边的喧闹吸引了过来,男客们好奇的看着太后身旁的女官将宴席下方座次的一名女子引了出来。坐在那样靠后的位置,显见得是不入流之辈,不知为何,却能得太后相询?

    及至她立于人前,他们又恍然大悟,太后眼生的女子那般多,却为何偏偏在众人中一眼挑出了她。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所谓倾国倾城,说的不就是眼前这名女子么?

    宋时璋一眼认出她来,激动地几乎无法自持,自从上次在自家花园惊鸿一瞥,他便久久无法忘怀,说是茶不思饭不想亦不为过,却又因自己初见时的失态,惹得佳人受惊,无缘再见。

    日思夜想,相思成疾,他本是没什么心情来参加麓原围猎的,只是架不住自己亲爹的三令五申——如此天赐的接近陛下的机会,岂容他错过?宋家并无嫡子,宋渊把全副希望都放在了这个长子身上,一心要将他培养为自己的继任,将来还指着他青云直上,光宗耀祖,便是一坨烂泥,也必要将他扶上墙。

    陆行之亦认出了她,他不仅认出了她,亦看出了她眼里的无奈。

    他垂下眼,突然不愿看到她这幅深藏不甘的样子。她这样,总让他想起他曾经对沚汀许下的诺言,他曾许她成亲以后,予她自由,予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可是因为颜家的灭门惨祸,他食言了,此生可能再无机会,去践行自己的诺言。

    卫槊看着她上前,那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自己的心上,他突然后悔带她来到麓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握紧了手中的酒杯,若是太后为难于她,便是撕破脸面,他也要护住她。

    “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可真俊啊!”太后由衷赞道,“哀家自问见过的美人也不少,还从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啧啧 ,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回太后,这位妹妹乃是卫槊将军的堂妹,名唤卫沅,现下正客居卫府,”宋霁兰笑着回道,“想来是卫将军怕沅妹妹独自一人在家无聊,便一起带来参与麓原围猎吧。”

    “哦?你便是桓温的堂妹?”太后这话却是对着沚汀,“先前听皇上提过一次,说桓温此番不同我们一道出行,说是妹子身体不适,要从府上出发,原来便是你啊!”

    “正是民女,”沚汀跪下,对着太后行了大礼,方道,“民女卫沅,参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太后笑道,“上前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沚汀依言走到太后跟前,任由她牵起自己的手。

    太后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一边仔细的盯着她瞧,越瞧越是喜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到了她这个年纪,于容貌上早已谈不上嫉妒,有的只是纯粹的对于美好人事的欣赏。

    况且眼前的这名女子,小小年纪,听说又是生在商户之家,可看她进退有度,应对得体的样子,竟不像是那小门小户出来的,那大大方方的样子,便是比之如月霁兰几个,也不遑多让。

    她在皇宫里沉浮多年,历经三朝才终于熬成太后,深知美貌对于女子意味着什么。如若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而没有与之相匹敌的智慧,那样的人生只会为容颜所累,还不如生就平凡。总说红颜多薄命,红颜有什么错呢,错的只是无法把握红颜的人。

    “可曾许了人家了?”她又问道。

    卫槊闻言,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只怕自己的皇祖母一时兴起,当场便要将她指给谁。

    “谢太后垂怜,”沚汀又行了半礼,才道,“回太后的话,还不曾。只因民女从小体弱多病,便是现下客居在将军府,亦是为了求医。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父亲曾经说过,若是不将身体调理好,是不会为民女说亲的,否则嫁过去也只是连累了人家,加之民女年纪尚小,是以并不急在这一时。”

    太后见她回答的甚是清楚,心下高兴,听她说身体不好,又起了几分怜惜之情,不由道,“好孩子,你父亲说得对,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晚点说亲,倒也无妨。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你生的这样好看,到时候上门说亲的,只怕是要踏破门槛呢!”

    沚汀见太后如此亲善,正欲跪谢,却忽然听得男客那边传来一道声音。

    “启禀太后,臣不在乎卫小姐身体有疾,愿以三媒六聘之礼,求娶卫小姐过门,还请太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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