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回答我呢,”徐平急到,“你倒是说也不说?”

    “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卫槊道,他如何不想一诉衷肠,好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那份热烈的情意,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只是,她此刻全副身心都倾注在颜府一案上,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徒增烦恼?他喜欢的人,他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活得轻松快乐,倘若爱她,就该当如此,而不是只想将她据为己有。

    徐平正欲再劝,却见又英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她甫进门,徐平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差点碰倒了手边的药箱。

    “将军,您回来还未用饭吧,厨下做了些吃食,先用些吧。”又霜说着,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

    不等卫槊言语,徐平抢先道,“我也未曾用饭呢,可有我的份?”

    又英摇摇头,念及他此行是专程为了小姐瞧病,言语间带上了三分歉意,“不知你会过来,是以只准备了将军的份量,厨房里还有些点心,不如我去取来,你先垫一垫?”

    徐平高兴道,“如此甚好,我同你一道过去吧。”言罢,药箱也不要了,便要往外走。又英匆忙跟了上去,卫槊瞧着二人的身影,想着方才又英进门时徐平的反应,心下顿时了然。不成想,他同徐平这一对挚友,竟同时栽在了这主仆二人的手上。

    自嘲般笑了笑,他又看向熟睡的沚汀——徐平施完针后,她睡得安稳了许多,想是很快便能恢复过来。

    他的精神放松下来,整个人便被浓浓的疲倦侵袭,只觉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铁般沉重——白日里经历了那一场恶战,又为她命悬一线而殚精竭虑,此刻等不及用饭,便靠在她的床边沉沉睡去。

    次日,沚汀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时,已不见了卫槊的踪影。

    她仿佛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梦中不辨虚妄与现实。在梦里,她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双亲,如幼时承欢膝下,便想一辈子沉浸在这样的梦境里,不再醒来。

    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呼唤,告诉她那是梦境而非现实——是梦,便总有破碎的那一天,而妄图通过沉沦梦境以逃避现实之人,一辈子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为那些逝去的人所不齿。

    况且,她在梦里得到片刻安宁,谁又在现实世界里为那些枉死的人伸冤?那一晚的大火,将数百人烧的尸骨无存,烈火焚身的痛楚,是只要她不去想便能忘记的吗?梦里感知不到,便是刀削斧凿血流如注亦不会有一丝痛感,而现实世界里,当她的亲人好友被乱刀分尸、烧的皮焦肉绽之时,他们又能淡定自若、不发出一声痛苦的□□吗?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深深地呼吸,早晨清冽的空气,带着阵阵草木清香进入了她的肺腑,似乎灵魂也被洗涤干净,焕然一新。

    哪怕已经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也总还是会在遭逢挫折时生出绝望之感。命运不可抗拒,然而挫折出现的另一层含义,便是教自己更加清醒地坚定了在这条路上一往无前的决心——摔倒了,再爬起来,因为知道疼痛,所以更加意识到努力的意义,所谓毅力,便是在这样无数次的摔倒和爬起中历练而来,逐渐壮大,最终支撑着她到达彼岸。

    “小姐,你怎么起来了?”又英进来,正瞧见她起身。

    “我已无碍,”沚汀看着她担心的样子,抚慰般的笑了笑。

    看着她恬淡的样子,又英只觉小姐身上仿似有什么东西变了,却说不清这变化源自何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将军可还在府里?”沚汀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问道。

    “一早便去卫尉营了,”又英心下纳罕——她寅时过来时,将军正从小姐房里出来,连那身装扮也未变过,显见得是守了她一夜,怎的小姐竟仿似不知?自从卫槊在自己面前坦承了他对小姐的心思,又英再提及他时,总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泄露这个秘密。

    或许也算不得是什么秘密,毕竟旁观者清,自己早已看出了将军的心意,只是由他亲口说出来,便多了别样的意味——无论是要谨守亦或告知,将军都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但正因如此,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她又多了几分无所适从。

    “怎么了?”沚汀见她脸色犹豫,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罢了,”又英按下心底的踟蹰,决定暂时按下此事——她身上已然背负了那样沉重的担子,只怕无暇思虑儿女情长之事,又何必徒增她的烦恼?

    沚汀点点头,“昨晚辛苦你看顾我,白日里不必当值了,好生歇着吧。”

    又英心下赧然,想说昨晚看顾她的实则另有其人,却又苦于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违心承下了她的谢言。

    “小姐,昨日府门外有人送信来,”又英突然想起一事,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却并未说明是谁所写,亦不肯交给门房,非要见到奴婢了才肯拿出来。”

    沚汀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筷,拆开信件读了起来。信是玉娘所写,那末尾处的符印,正是那日在麓原时自己亲手转交给她的那枚玉佩拓印出来,是不容错认的标记。

    放下信件,沚汀陷入了沉思——时间紧迫,她必须立刻出门一趟。玉娘在信中提及,陆行之今日午时要在柳元酒家会见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这位客人的身份似乎极为神秘,在玉娘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中,陆行之并未直呼其名,而都是以“西边那位”来指代,是以在她传出这个消息时,便连这位客人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只是从仅有的线索来看,陆行之极其看重来人,非但亲自前去迎接,还特地在柳元酒家设下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西边的客人?沚汀思忖道,只怕不是凉州便是突厥——若是凉州便罢了,或是郕王那边派来的人,可若是突厥呢?她想起这一路走来,埋藏在表象之下的种种线索都不约而同的指向突厥,从当初颜府被灭,到麓山遇袭,乃至不久前在宋府书房发现的信件,桩桩件件,都与突厥人有所关联。

    郕王是名副其实的西境王,与突厥有关之事,郕王向来言重九鼎,便是陛下也要对其避让三分,这也是为何陆行之必须进京为质的原因——惟其如此,陛下才能对郕王有所制衡,有朝一日,郕王若是起了反意,也必会投鼠忌器。可若是,郕王与突厥人相互勾结呢?若如此,颜府灭门一案,恐怕不止是家恨,亦是国仇。

    她无暇再去细思,此时已近辰时,距午时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她必须即刻出发,才能在陆行之同西边那位客人会面之前有所准备。“吩咐门房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柳元酒家。”她一边收拾信件,一边吩咐又英。

    又英即刻领命而去,待她回来时,沚汀已收拾停当,向门外走去。

    “小姐,可要先派人先去知会一下将军?”又英急道。她病才刚好,这便又要出门,还不肯让自己跟了去,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

    “不必,让昭忠跟着我便可。”她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出去。又英还想再劝,大门外却已响起了马车辘辘之声。

    柳元酒家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家之一,坐落在城里最繁华的地带,南来北往,无有不愿意在此休憩者,吃喝尚在其次,哪怕只为一睹京城最繁荣的盛景,柳元酒家之外,亦不作他想。与玉壶春不同,去玉壶春者,多为达官显贵,而柳元酒家虽则盛名在外,却是三教九流,行商走卒的聚集地——因其从不盘查客人身份,只要给足银子,便是逃犯,也无所不纳。

    沚汀一路疾行,到达柳元时,巳时刚过。她戴上幂篱,下了马车,见酒家门口往来人流如织,却并无达官显贵的马车停在路口,想来陆行之尚未进店。这才稍稍放下心,示意昭忠同店家询问。来的路上,沚汀已同他讲明整件事的缘由,以及接下去的计划。昭忠虽觉有些犯险,却也明白她的难处——这是千载难逢的探听郕王秘密的机会,他们刚失了又霜这条线,此时若再不搏一搏,恐怕接下去又是无休止的等待。

    “掌柜的,今日楼上可还有雅座?”昭忠一副普通随从的打扮,敛去目光中的锋芒,看上去与普通人家的奴才殊无二致。

    “哎哟客官,这可真是不巧,”那掌柜满脸歉意道,“非是小店不做您生意,今日楼上雅座,被一位贵人包圆了,实在是无座可售,您看看要不改天再来?”

    昭忠回头看了沚汀一眼,见她点头,便又对着掌柜道,“楼上这许多雅间,你说的这位贵人究竟要宴请多少人,竟要把场子包圆了?”

    那掌柜的也是人精,昭忠请示沚汀的眼神都被他看在眼底,虽见不着对方的脸,单看那出尘脱俗的气质,便能断定非富即贵。“这位爷,小的本不该多事,”掌柜的赔笑道,“但看您也不像是一般人,小的本着来者是客,便与您多说几句,楼上的贵客只是宴请一人,包圆了场子也是为了说事儿方便,倒也用不着那老些人伺候。”

    见他话里有转圜之地,昭忠掏出怀里的银票,拍在长桌上,“既如此,我愿出双倍价格,只要你与我家主人匀出一间来。”又附在掌柜耳旁,轻声道,“我家主人只是想看看这一河两岸的风景,断不会造出什么动静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又有何人知?”

    那张银票的面额之大,饶是掌柜的见多识广,也被震了几震——别说是订下楼上的雅间,便是包下整座楼,亦是绰绰有余。况且,做生意尚在其次,生意人么,哪有不贪财的?只是随手便能拿出这样银票的人,放眼京城,亦是屈指可数。掌柜的犹豫再三,只觉今日便是不为了这笔天降横财,也不能得罪了眼前之人。

    “这——,”他面上作出几分扭捏之态,似是极其为难,嘴里却道,“小的便勉为其难,与您行个方便吧,这就安排下去,只是还请您老多体谅咱们生意人的难处,到时候那厢贵人来了,还望您和这位小姐能待在房内,莫要出来,省得与人打了照面,多有尴尬。”

    “那是自然。”昭忠面上应承,心里却是冷笑——这厮不但想赚钱,还想顺便卖他个人情,自以为一箭双雕,殊不知,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

    掌柜的得了他的话,便自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个跑堂的过来,对昭忠道,“这位爷,小的已经吩咐好了,等下便由小六带你们上去,这小子是店里数一数二的机灵,您要是有何事,只管吩咐他便是,他必能给您办的妥妥帖帖。”那小六不待昭忠发话,便弓着身子道,“这位爷,小的给您领路,您楼上请。”

    昭忠不答话,回头看向沚汀,见她走了过来,便错开身让她先行。

    小六低着头,看不见来人的样子,鼻端却能闻到一阵馨香,他便知来人必是女眷——大户人家规矩多,他就是再好奇,也心知此时绝不能抬头看,便弯下腰,将头埋的更低。

    小六在前面引路,沚汀和昭忠跟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廊,仿佛经历了九曲十八弯,才来到一间雅座的门前——不成想这小小的酒家,内里却别有洞天,若是无人引领,极易在此间迷路。他将人带到,便行了礼,道,“贵人还请稍事歇息,小的这便去备茶来。”

    昭忠应了一声,他便躬身退了出去,直至门外,方才直起腰来,欲要掩上房门,就在伸手阖上门扇的瞬间,无意间扫到一眼方才那位女客,只见她正从头上摘下幂笠,动作轻柔,举止优雅,而幂笠之下,是他平生不曾见过的绝色。

    难怪,他心里叹道,世子便是为了眼前的女子吧,不惜动用他这颗埋在柳元酒家的棋子——柳元酒家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亦是收集各种消息最好的去处,他为郕王安插在此,经营多年,只为时时掌握第一手情报,是王府重要的消息来源。几日前,他收到世子的密信,让他于今日午时前,务必将一位来店的女客带去楼上指定的房间。

    世子口中的女客,想来便是方才那位头戴幂笠的女子了。只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人骗到了这里来。看那女子的行事,完全不似要同世子私会——若她肯答应,世子也不需如此费心筹谋。

    他摇摇头,似是要甩开脑中的想法,不知此番世子欲要做何局,只可惜了那位国色天姿的女子。

    “贵人,您楼上请——”

    楼下传来掌柜刻意拖长的谄媚之声,世子既来,他便得避讳,只盼那位美貌的女子,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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