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旁挂着一串楼上雅座的房间号牌,陆行之看了一眼,果然“春华”的牌子往旁边歪了几分,他便知小六已按他的吩咐将人带到了事先约好的房间内。该来的迟早会来,只是一想到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他的心下竟升起几分紧张。

    从马场第一次见到她,他便感到了她的特别——他说不清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明明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来,他又在颜府遇到了她。颜府是何地?那晚的大火,将数百口人焚烧殆尽,连尸骨亦不曾留下,自那以后,此地寸草不生,寻常百姓便是连靠近也不敢,更有传言流出,道颜府残垣夜夜闻得鬼叫之声,是枉死的人阴魂不散,在替自己伸冤。

    这样的不祥之地,百姓连靠近亦是不敢,她却泰然自若穿行其间,毫无芥蒂,这岂是普通女子之所为?被他撞破后,她虽辩解是为了悼念故人,便是她给出的理由足够充分,听上去毫无破绽,却也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竟很快又相逢在宋府的书房。想起那日她尴尬的处境,陆行之唇上浮起一丝浅笑——以往的她看起来总是镇定自若又戒备十足,还甚少被撞见那番狼狈的样子。

    他何其有幸。

    毋庸多想,他自是会保全她,即便她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是那样的情境,他还是忍不住起了几分促狭心思,故意逗弄了几番,见她情急,才以交换条件为由,答应替她谨守秘密,而真正令他对她的身份生疑的,是在麓原围猎之时。

    那日,她去见了念念,即便寻了制香这样的由头,能和念念在帐中谈上大半日,也足以引起他的怀疑——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更因为念念本就沉默寡言。当初他留她在身边,一则是看上了她制香的手艺,二则便是看上了她木讷的性子。既是伺候他,便不能多嘴多舌,甚至连对主子的阿谀奉承也不用——他实则并不喜欢吴连那谄媚的性子,只是碍于父亲的安排,不得不将他放在身边。念念当初便是吴连从玉门关带回,却自始至终说不清楚她的身世。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掩藏着什么秘密,却从来不去揭穿他——人至察则无徒,只要他还有用得上吴连的地方,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察,念念,不,应该说是玉娘,吴连害的她家破人亡,却还肯相信她在遽痛中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若不是吴连还对他有用,他真想一脚踹了他,如此蠢笨不堪,甚至不能理解那份羔羊跪乳的人性,何堪在他身边为用?

    除非念念疯了,他或许还能相信她不堪承受那样悲惨的命运而遗忘了过去,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像个正常人一般的活着,她便绝不可能忘掉过去。非但不可能忘掉,她甚至还深深铭刻在心里,只待有朝一日伺机而动,恐怕那时候,吴连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不过,这又与他有何相干?若是玉娘能除掉吴连,倒也省了他的事——他也并不担心她会报复自己,冤有头债有主,害她全家的是吴连不是他,更何况,她那点伎俩,哄骗吴连也便罢了,在他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会不会同玉娘一般?

    陆行之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又无数次在将要触及答案时败下阵来——他希望她同玉娘一般,那至少证明她还活着,可若是她同玉娘一般,自己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他看不起吴连,可是他同吴连相比,又好到哪里去?至少,吴连还能耍手段将玉娘留在身边,而自己呢?自颜府出事后,他便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然而她的身影和气味却又如影随形,时刻萦绕在他的身边——他忘不掉她,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他忘不掉她。

    当他初见卫沅,在她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时,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恐将疯矣。听说思念一个人日久,便会产生幻觉,他那时以为自己已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才会将卫沅当作是她。

    可是随着渐渐接近她,了解她,他非但没能抹去这种印象,反而越陷越深。容貌上,她们分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诚然二人都是美的,但是气度却截然不同,甚至大相径庭。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二人有所关联,便是行事风格相似,亦有卫沅的自证——她同颜沚汀是多年好友,性情相投,行事有几分相似,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陆行之便是这样的人,既已生出疑心,哪怕这疑心捉摸不定,亦要求证一二,比起确凿的证据,他甚至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寻不到颜沚汀的芳踪,便只能从卫沅身上下手——麓原围猎之后,子庸便星夜奔驰,去了她的老家徽州暗访,其间费尽心力,只差没掘地三尺,把卫老爷子的尸骨从坟里刨出来。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被他寻到了一位在卫府打杂多年的老仆,因着不是家生子,干的亦是下等粗活,自然谈不上对主子有多忠心,几杯酒下肚,再以利诱之,便道出了卫府那些秘而不宣的往事。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卫沅,真正的卫府大小姐,早在数年前,便遭奸人所害,曝尸荒野,现下里,只怕尸骨都要烂透了。

    子庸闻言大惊,他深知此事在世子心里的重要性,当下顾不得再听那人拉扯,夤夜飞马回到京城,将此事告与陆行之知晓。

    当心中的怀疑得到证实,陆行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想,只浮上一连串的疑问——若她不是卫沅,又是何人?若她不是卫沅,过往说出的那些话,又有几分可信?

    最重要的,若她不是卫沅,为何几次三番,去到颜府?颜沚汀的好友,是卫沅,而非这个冒充她身份之人。

    除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答案呼之欲出,触手可及,却又像泡沫,如幻影,他只怕自己一伸手,便破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没有那份信心,相信自己还可以再承受一次失去——近乡情怯,他宁肯活在这种虽得不到证实,却犹存几分希冀的当下,也不愿承受那样的风险。

    便如近日,他故意放出风声,引得玉娘上钩,他不知她同卫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是以将这消息说的含糊不清却又极其重要,只要玉娘够“敏锐”,便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而玉娘果然没让他失望,成功引来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陆行之在“春华”前驻足,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走进了旁边的“秋实”。且急不得,他在心里劝诫自己,已然等了这许久,又何差这一刻。

    他方坐下,掌柜的便让人端上各色吃食,待一干人退下,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串夹杂着浓重西域口音的问询,“郎君,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问询在这空荡安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便是隔壁房间里的沚汀亦被惊了一跳。她知道当是陆行之口中的那位“西边来的”客人到了,只不知有何法子,可以探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这栋小楼位置极佳,毗邻大河,河上船只往来如梭,热闹非凡。然而这样美的风景,眼下却成了一种桎梏——她绝无可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爬到隔壁房间的窗户下偷听,而外面人声嘈杂,仅仅只是打开窗户,她并不能听清隔壁房间的任何动静。

    正一筹莫展之际,楼下忽而起了一阵喧闹。不等她示意,昭忠便先行下楼查看,不消片刻便上来回禀,原是有一队胡姬,约莫数十人,受邀前来,说是要为贵客表演西域舞曲。

    不用细想,便知这是谁的邀约,今日柳元里除了陆行之和他的客人,还有谁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请得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胡姬?现下,那些胡姬们正在楼下梳妆打扮——胡服舞裙甚为繁杂,配套的首饰更是不计其数,尚且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

    “胡舞是需要蒙面的,”沚汀思忖道,“不如——”

    “万万不可,”昭忠猜到她心中作何打算,不禁吓出一声冷汗,极力劝阻道,“姑娘,要查案,法子多的是,断不用将自己置于那般险境!”他还有一句话本是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若是你出了事,我该如何向将军交待?

    “毋需担心,”她此刻出奇的镇定,“胡舞不同中原舞蹈,并不讲求协同之美,便是我的动作有些许殊异,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有意为之。”

    昭忠还欲再劝,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道,“机不可失,还需你助我一二。”言罢转身便朝楼下走去,昭忠无法,担心她出事,只得快步跟上。

    下得楼来,果如昭忠所言,大堂里分外拥挤,不仅多了数十胡姬,围观者亦不在少数。那些胡姬是地道的西域人,生性活泼奔放,根本不畏这些中原男子的指指点点,不仅不加躲避,还频频暗送秋波,眼神带着挑逗之意看向那些围观男子,直看的他们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才肯作罢。

    沚汀戴着幂笠,站在暗处,盯住了一名身形与她相仿的胡姬,眼看她带着包裹走进了里间,便示意昭忠跟了上去。二人尾随她进了里间,见四下无人,昭忠暗道一声,“得罪了。”一记手刀下去,这胡姬便连一声闷哼也无,立时软软的倒了下去。

    昭忠将她扶倒在一旁,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口,沚汀趁此间隙,飞速替自己换起妆来。

    有了上次麓原围猎夜宴时穿胡服的经验,她此时换起妆来倒是顺手了许多,加之心下紧张,手上动作飞快,很快便收拾停当。及至她从里间出来,昭忠看了一眼,几乎没能认出她来——泰半是因为她戴了面罩,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却是不容错认的风情。

    只一眼,昭忠便不敢再多看——那胡裙分为上下两截,下身的长裙也便罢了,上身的短褂,只堪堪遮住胸部位置,平日里遮掩起来的修长手臂和袅娜腰肢,此刻全都暴露出来,像是封印被解除,女子的妩媚和魅惑扑面而来。只盼今日卫尉营里庶务繁杂,能把将军多拖住几刻,昭忠忍不住在心里祈祷——若是被他知道姑娘穿成这幅样子去查案,只怕自己日后再无随他出征的机会了。

    此时,其他胡姬们也都收拾停当,领头的一名较为年长的女子敲起了手中的小鼓,众人便都纷纷云集在她周围,簇拥着她,伴着鼓声向楼上走去。

    沚汀混迹在那些胡姬中间,低着头,随着人流向上走去,一时倒也无人注意到她。她虽心志坚定,但想到进入那房间之后可能面临的危险,心下亦是有几分害怕。她微微握紧拳头,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接下来之事,只能随机应变了。

    小六站在“秋实”门口,见胡姬们已到,便为她们打开了房门。女子们鱼贯而入,行至中间时,他忽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眸子一闪而过,顿了顿,欲要再辨时,已无机会。

    虽是相邻,“秋实”比之“春华”,可是大上不少。沚汀偷眼用余光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内,除却自己这队人,便只有上座的陆行之与一突厥打扮的男子正在饮酒,间或谈论着什么,气氛似乎颇为融洽,时不时有男子浑厚的笑声传过来。陆行之本是人中翘楚,有如芝兰玉树,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高鼻深目,五官深刻,肤色虽不甚白皙,却是透出一股黝黑的古铜色,彰显出男性的健康与魅力。

    众胡姬们顿时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不时还低下头耳语一番,似是在品评谁更出色,竟似是不将高高在上的两人放在眼里。

    陆行之见怪不怪——这些来自遥远异域的女子,本就不受中原教化,行事多是天性使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乃圣人之言,圣人亦从未说过,只有男子喜爱美貌的女子,便不许女子喜爱俊朗的男子了。

    他轻咳一声,对着为首的女子道,“兰娘,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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