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为兰娘的女子以手抚胸,弯腰行了一礼,起身时,腰肢缓缓扭动,顺势拍响了手里的小鼓。

    沚汀敢于混迹在这些舞者之中,却也不全是如她所言,只因胡舞崇尚自由,不拘一格。这样的群舞,再怎么形散,神亦不散,总还是有些协调统一在内,否则,岂非成了群魔乱舞?她的信心,泰半来源于自己的记忆——胡舞刚传入中原时,便在京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热潮,那时,达官贵人们热衷于此,不惜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这异域风情。

    彼时,她还是颜府的大小姐,同陆行之好得便似一个人。

    她的父亲颜尚书深恶突厥,从不许她沾染这些来自异域的靡靡之音,可少年人的心性便是如此,骨子里全是叛逆和轻狂——越是不被允许,她便越是好奇。陆行之来自凉州,自是对胡舞司空见惯,亦勾不起半分兴趣,却禁不住她的缠磨,还是偷偷带她去看了几场。

    她犹自记得第一眼看见胡姬时的感受——初见时的惊艳,在于世上竟还有如此妖娆魅惑的女子;惊艳过后,便是羞赧,平日里为礼教所束,再看那些胡姬们袒胸露背,白花花的手臂和大腿便那般裸露在外任人观摩,任是自己身为女子,亦有几分脸红心热。

    陆行之见她如此,不由玩笑道,“我早就说别来了,你看你,脸都红了。”

    她顿时满心满眼的不服,回怼道,“你却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陆行之闻言,面红更甚,他哪里敢说,他脸红却与眼前这些胡姬无干,分明是想到了她穿上胡裙起舞时的样子。

    有朝一日,他想,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心爱的女子会为他穿上胡裙,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当那些胡姬伴着手鼓声旋转起来,衣袂纷飞,银铃碎响,绕花了她的双眼,迷乱了她的心志,胡舞中传递出的自由和奔放,是中原女子不曾见过的风景。自那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便常常央着陆行之带她去看,而他仿佛也总是能清楚地知道,哪里有最精彩的胡舞上演。

    昨日的手鼓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眼前胡姬们的舞动却已将她带回了现实,如今,他高高在上,她卑微在下,几步之遥,已是咫尺天涯——沚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她不是没想过有一天要为他而舞,只是造化弄人,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感受到的,唯有不堪。

    今日所献之舞,乃是胡舞中很有名的一支,名为古兰朵,手鼓所到之处 ,胡姬们纷纷应声而动,腕上腰上所缚银铃随着她们的扭动,发出细碎的声响,直听的人心旌摇曳,目眩神迷。渐渐地,队形变换,一众舞姬们幻化成花瓣的形状,将兰娘围在其中,跟随着她的节奏,花瓣慢慢移动位置,方寸变换间,每一位舞娘都得以转到前面最显赫的位置,一展风采。

    片刻后,沚汀被簇拥着推到了人前。

    凭着过人的记忆,她勉力能跟上周围胡姬们的节奏,目光却不敢像她们一样直视前方——她只盼座上二人注意不到自己,只要绕过眼前,她便可继续混迹于人群之中。

    几乎是第一眼,陆行之便认出了她。

    尽管眼前的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那纱丽之下的容颜,然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仅凭那双眼睛,他便知道,那一定是她。他知道她会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来。他既惊讶她的大胆,亦佩服她的果断——尽管舞姿平平,乏善可陈,可是她只消往那里一站,便是不容错认的绝代风华。

    他似是饶有兴味的观赏着眼前的胡舞,甚至连目光亦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他并未打算拆穿她,至少不是此刻。他倒要看看,这场戏,她欲怎么收场。

    只是他对面的突厥男子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便在沚汀出场时,那男子眼前瞬间一亮,似是遇到了久违的猎物,眼里燃起了一簇簇欲望的火苗。只是,他可没有陆行之这样好的耐性,一名胡姬而已,既是看上了 ,便要据为己有,以他同郕王世子的交情,想来对方亦是不会驳了他的面子。他这般想着,脚下便有了动作,未及沚汀转过前场,他便突然起身,一把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突厥人孔武有力,身躯如铁塔一般坚硬,身上散发出异域香料的浓烈气味,几乎阻滞了沚汀的呼吸,她不敢出声,怕陆行之认出自己,应是生生将喉咙里的惊叫声压了回去,双眸里却满是紧张。那男子扬手便欲抚摸她的脸,只是他的手尚未触及她的脸颊,便被另一只铁钳般的手禁锢住,动不得分毫。

    “怎么,”突厥男子扬唇笑道,“莫非世子也看上了这胡姬?”

    “放开,”陆行之脸若寒霜,一改先前的温煦,冷冷道,“否则别怪我废了你的手。”

    “啧啧啧,”男子阴阳怪气道,“世子如此行事,恐怕非君子所为吧?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在下先看上了这舞娘,怎么说世子也该礼让与我,方是待客之道。”

    “你既知这里是中原,便得讲中原的规矩,”陆行之言辞间毫不退让,“在我们中原,岂容你如此巧取豪夺?莫说是一个人,便是一样东西,也断没有见者即得的道理,此与强盗何异?”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手上渐渐加重力道,饶是那突厥男子强壮精干,亦被他捏的微微皱眉,“莫说我们中原人不懂待客之道,”陆行之冷笑道,“若非当你远来是客,此刻早已被扭送官府,还有几条命与我争辩?”

    男子见他似是动了真怒,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开怀里的人,涎笑道,“世子说笑了,在下不过是见这位舞娘有几分眼熟,想与她叙叙旧而已,您看在这远离故乡的中原腹地,得觅知音,是多么难能可贵之事,世子为何不成人之美呢?”

    他甫一松手,沚汀便飞速站到了陆行之身后??——虽则此刻他的立场尚不辨敌友,但那突厥人却是十足十的不怀好意,猥亵的心思不加掩饰,全都写在了脸上。

    见她如此,陆行之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再看眼前的突厥人,竟也没有方才那般面目可憎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来京城,何来眼熟之说?阿史那,”陆行之带着三分劝慰,七分嘲讽道,“这舞娘,你今日是动不得了,你要的东西,我已派人送去了驿馆。你若心里还装着正事,便早些回去,在别人的地盘,还是规行矩步,方得保平安。”

    最后几句,已语带威胁之意,阿史那本就精通官话,又岂能听不出来?他看着陆行之,眼里不禁多了几分玩味。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紧张眼前这女子——舞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那女子有着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容颜,便是不用掀开面纱,他亦能深深认知到这一点。然除此之外,她舞姿平平,连态度也甚是敷衍,这样的人,怎会被选入为陆行之献舞之列?

    况且,陆行之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与其说他们是熟稔的朋友,不如说是互相利用的合作伙伴,只是他堂堂突厥王子,在自己的国家里亦是出了名的智多而近妖,更是在同十几个兄弟的厮杀中才获得了王位的继承权,却从来没能在陆行之手上讨到过任何便宜,他似乎没有软肋。又或者,他有软肋,只是从前不曾发现罢了。

    有趣。

    阿史那恋恋不舍的看了沚汀几眼,那目光猥琐又黏腻,直看的她浑身难受,不得不又往陆行之身后藏了藏,好躲避他的视线。

    “既然东西已送去驿馆,在下便先行一步。世子,后会有期。”阿史那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抱拳行了一礼,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离开了房间。剩下一众胡姬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状况。

    陆行之却似丝毫不受方才那不快的一幕的影响,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斟上一杯酒,独酌起来。稍顷,他方放过惶恐的众人,对着兰娘道,“无需再献舞了,下去吧。”

    兰娘正愁如何下台,他既发话,忙应道,“是。奴家便先行告退,不扰官人雅兴了。”言罢招招手,示意众人跟着自己退下。沚汀见状,赶忙也跟了上去,眼下阿史那离去,她已无心再打探消息,只盼能浑水摸鱼,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慢着,”他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道,“谁让你走的?”

    沚汀心知他所指何人,却充耳不闻——只要他没拆穿她,她便会一直装聋作哑。

    “此间这许多人,若我叫出你的名字,那便不美了,”他又道。

    赤裸裸的威胁,沚汀心想,如若不想给卫槊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只能乖乖留下。沚汀顿住了脚步,看着兰娘领着众人匆忙退了出去,突然有几分后悔自己的贸然行事。

    “世子可还有何吩咐?”她转过身,冷冷道,“先说好了,我可不会跳舞。”

    陆行之哂然一笑,“这便要过河拆桥了?方才阿史那欺负你时,往我身后躲的可是你?怎么这才用完了我,就翻脸不认人了?”说到后来,话音里竟带上几分委屈之意,仿佛自己真是被她弃如敝履一般。

    她倔强的抿着唇,不出声,却也无法反驳——在那一刻,自己确是选择了陆行之的庇护,这无可厚非,她不能因为站在同他对立的一面便否定这一点。“方才多谢世子解围,”她还是屈膝行了一礼,动作略显僵硬,言语却十分诚挚。

    “你的颜色,又打扮成这样,在阿史那面前跳舞,好比把羔羊送到饥饿的头狼面前,”陆行之缓缓道,“你简直太任性了,胆大妄为,不过是想打探点消息,直接问我便是,何苦如此行事,拿自己的命来赌。”他语重心长的口气,分明是告诫多过责备。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当她的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他却并无她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时,她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

    “能不能先把面罩摘下来,”他无视她的窘态,自顾自道,“这样说话不难受吗?”

    既来之,则安之,沚汀想了想,今日既已走不了,索性便将心里的疑问问个明白。她摘下面罩,不再遮掩躲闪,直直的看进了他的双眼。

    目光迎上的那一刻,陆行之的心狠狠地跳了起来,脑子里似是有根弦被拨动,血液上涌,心底有股热气,直冲头顶。

    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史那是突厥的王子,”她直言道,几乎不带任何情感,“世子同他在京城密会,便不怕被人知晓吗?”

    “这是柳元有名的鱼饺,可要尝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向她推荐菜肴。

    眼下她哪里有心思吃饭,更是摸不清他意欲何为,便摇了摇头,“我不饿,世子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见她不愿动筷,他又执起桌上的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他来京城,是过了圣上明路的,否则怎敢住在驿站?”他将茶杯递与她,“我同他是旧相识,圣上亦是知晓的,此番,也是圣上授意,让我同他谈些事情。”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她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愤怒有之,无力有之,眼眶酸涩无比,似有泪意上涌。

    “你会处置玉娘吗?”她压抑住心底的难受,轻声问道,“你早已猜到她同我的关系,故意借她之手放出消息,引我上钩,是也不是?”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行为,却非要做的这般遮遮掩掩,有意无意的,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为何早没想到,陆行之若是真想行何私密之事,岂会如此故弄玄虚?

    “你会处置玉娘吗?”她又问道,此刻,她已无暇惋惜这步棋尚未发挥作用便已成废子,唯一所求,便是能够保全她的性命。“无论你相信与否,她并未同我说过什么,更没有泄露过你的任何秘密,”像是被抓包的人在自证清白,她的话语苍白无力到连自己亦无法相信,“这是她初次同我联系,便中了你的圈套。”

    他不说话,只直直的看着她。

    “她是无辜的,从今往后我亦不会再同她联系,”她语带恳求,“看在她经年伺候你的份上,能不能放过她?”

    “我在你眼里,便是如此可怖之人吗?”他似是动了怒,“我看起来,很像是滥杀无辜之人?”

    她愣住,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回答。若是面对从前的他,她当然会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你才不是那样的人。然而,自从经历了家破人亡,自从知道郕王一系甚或参与其中,甚至与突厥有着解不开的渊源,她同他之间,便筑起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站在鸿沟两岸,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的,是国仇,家恨。

    她当然尚无确凿的证据断定郕王便是始作俑者,甚至不知道陆行之是否参与其中,但仅仅是这点怀疑,就足以扼杀她对他的一切念想,她只觉脑中任何一丝关于他的旖念,都是对父母在天之灵的亵渎。

    见她愣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惶惑,陆行之心里被深深地刺痛,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感,紧紧搂住她——“窈窈,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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