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心曰窈,善色曰窕。窈窈,正是父亲为她所择小字,惟愿她身为女子的这一生,不要太过在乎自己的容貌,而是修身养性,养成至真至善的一颗心。

    容颜总会老去,唯有信念常青。

    窈窈——这世间还能叫出这两个字的,只剩下绝无仅有的几个人。

    陆行之看着她,眼神迷离,舌尖轻挑,她的名字从他口中溢出,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和无限深情的意味,缓缓钻入她的脑海,蛊惑着她的心神——回应他,只要回应他,承认自己是颜沚汀,便可卸下身上的重担,从此站在他的身后,接受他的庇佑,让他替自己遮风挡雨,便如同方才他从阿史那手中救下自己。

    “窈窈是谁?”她睁大双眼,直视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懵懂和茫然,“世子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她天性颟顸,热爱自由,骨子里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慵懒和懈怠,亦有女子与生俱来的柔弱和怯懦。然而凡此种种,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被逐一磨灭。数次绝处逢生,在生与死的边缘拼命挣扎,那些软弱的,懈怠的,怯懦的,慵懒的,都被尽数除去。

    她依然热爱自由,在肩负的使命完成之后,或许会择一田园归隐,纵情山水,甚至择一良人,与其终老,但是她的人生,不会再是攀附于家族或是丈夫的莬丝花,而是一棵独自成长的小树,哪怕没有成为参天大树的那一天,也仍有独立的根系植于大地之中,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缓慢而又自由的吸收着养分,茁壮成长。

    陆行之的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的反应似一根利剑刺入他的心里,用深入骨髓的疼痛将他从幻境中唤醒,“你不是卫沅,”他说道,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卫沅早就死了,你到底是谁?”

    她的双肩被他捏的生疼,她能感受到他的激动与怒意,但却隐忍不发,“你也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陆行之,你又是谁?”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他松开握住她双肩的双手,努力平息愤怒——他的一腔热忱,被她懵懂无知的眼神浇了个透心凉,他宁愿她眼里是恨,也不愿是这种仿似毫无交集的陌生。

    除非她不是窈窈,若她是——若她是,她得有多狠心绝情,才能忘掉他们的过往,用那般冷漠的眼神看着他,问他,你是谁?

    “你不是卫沅,”缓了片刻,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稳,“诚然,我的确也不是人前那个陆行之,不如,我们再做一笔交易,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告诉你我为何要如此伪装?”

    她摇了摇头。

    他或许会吐露真言,她却担不起身份暴露的代价——那不是她一个人的命,她的身后,还有又英,徐平,昭忠,乃至卫槊,如若她承认自己是颜沚汀,那这些拼命庇护她真实身份的人,她又有何颜面去面对?

    陆行之心里又恨又无奈,他有一万种法子折磨人,逼迫他们口吐真言,哪怕是没有犯下的罪行,他也能让他们招供画押,但这些法子里的任何一种,他都不想用在她的身上。

    “罢了,”他冷冷道,“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便同我查出你不是卫沅一般。”

    “世子何必如此,”她叹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既然如此,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她真以为他陆行之有那么多时间去关心无关紧要之人?不过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罢了——成也好,败也好,总归这辈子对自己,对她,都有了一个交代。若她不是她,他便就此放下,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一别两宽,他亦能心无旁骛的继续前行;若她是她,想起方才自己试探她、叫出她小字时她的反应,锥心之痛再次袭来,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对他,难道过往的情意,对她来说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这是我的事,”他道,“你既不是卫沅,卫槊为何要替你掩盖身份?”

    她不语——言多必失,面对陆行之这般城府深似海之人,她宁愿缄口不言,也不愿给他察言观色的机会。

    “他心悦你?”他问道,嘴角弯了起来,笑容冰冷如冬日里的寒霜。

    她还是沉默,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她知道他在试探自己,亦知道卫槊对自己无意,但他这样误会,总好过洞悉卫槊替她掩盖身份背后的真实动机。

    看来她尚不清楚卫槊的心意,陆行之心道,遑论对卫槊有何情意。真是当局者迷啊,他如此想,紧绷的情绪终是松下了几分。

    沚汀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忙道,“世子,时辰不早,若无它事,我便先告辞了。”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他道,“你亦无需担心玉娘,只要她不擅动,我不会拿她如何。”

    他突如其来的让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得道,“谢过世子。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作为回报,我亦会守口如瓶,世子只管做世人眼里的放荡子便好。”

    他忍不住,一把搂过她的纤腰,软玉温香在怀,他低下头,与她鼻尖相触,呼吸可闻,几乎是呢喃般的道,“那你呢,在你眼里,我也是那般放荡不堪吗?”

    她大惊失色,一把推开他道,“世子若不想让人觉得放荡,便不要再行孟浪之事。”

    他笑笑,他才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倘若活在世人的眼光里,他早便死了千百次了。

    “最近行事要小心,”他复又叮嘱道,“阿史那一旦盯上你,便不会轻易放过,若是出门,必得有人陪同左右。”

    沚汀只觉他这般孟浪一时,认真一时,她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好应道,“那是自然。”言罢,转身便走,似是急于离开此地。

    “慢着,”陆行之在身后叫住她,递给她一件披风,“这胡裙,太过暴露,还是披上再出去吧。”

    她的脸腾的一下便红了——方才只顾着同他周旋,竟忘了自己还身着胡裙。胡裙艳丽,最能勾勒出女子的美好身形,但亦如陆行之所言,在中原礼教下的世俗眼光里,这样的着装,终归是太过扎眼。她红着脸,胡乱将披风裹在身上,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离去。

    门外,昭忠正焦灼的等待着,他本想冲进去,却一直等不到她们先前约定好的暗号,直到看见她完好无损的出来,并无受伤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待沚汀换好衣衫,二人便匆匆打道回府。他们前脚刚入了府邸,卫槊后脚便从卫尉营回到了府中,听昭忠讲完今日之事,连盔甲也来不及卸下,便径直寻到了沚汀处。

    又英刚为她换好衣衫,梳洗停当,尚未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便见卫槊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尚未开口,她便知他定是为了白日之事而来,便朝又英嘱咐了几句,让她先行退下。

    “今日可曾受伤?亦或受何委屈?”又英甫一出门,他便问道。

    本以为他会责怪她为何如此鲁莽行事,却未曾想到他出口便是关心自己。沚汀心下涌起一股暖意,温言道,“将军不用担心,我很好。”顿了顿,又道,“郕王世子已经知道我不是卫沅,玉娘的身份也已暴露,恐怕我们日后,不能再同她取得联系了。”她的话语里流露出浓浓的担心,只怕今后要走的路,又难上了几分。

    “这是好事,”卫槊笑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沚汀闻言,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卫槊温柔的看着他,安抚道,“你可知在行军打仗时,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那可太多了,她心道,武器装备,粮草辎重,她不知他想问什么,索性摇了摇头。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道,“你的身份,但凡有心之人想查,定是隐瞒不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只要一个人在这世上活过一场,便无法抹除其存在过的痕迹,是以你的身份暴露,只是迟早之事,能隐瞒到现在,已实属不易。陆行之聪敏更甚常人,然他虽知晓你非卫沅,却尚无法肯定你便是颜沚汀,这便为我们争取了时间。眼下我们知道了他手里掌握的这些消息,亦知道了玉娘已经暴露,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还将她作为暗线联络,好上许多吧?”

    她看着他,了然的目光里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他说陆行之聪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甚至更胜一筹,陆行之没有他这般的定力与从容,这并非与生俱来的品质,而是在经年的行伍与查案中历练而来,是时间与耐力的馈赠。

    她亦是第一次知晓,原来看待问题的角度,还可以这般新奇与长远——一时间只觉自己目光短浅,囿于当下,只看到了不利的局面,却无法跳脱眼前的困境,化劣势为优势。

    “毋需责怪自己,”他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自会像我一样看问题。”

    她不由被他逗笑,“为何说的这般老气横秋?你也不过年长我几岁而已。”

    “可是我一向被人说是少年老成,稳重有余,朝气不足,”他试探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从未,”她摇摇头,看着他认真道,“老成的人,是倚老卖老,才不会像你这般调侃自己。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短短几个字,让卫槊的心上绽开了无数朵花,竞相怒放,如若是在夜里,那夜空中一定也是炸裂了无数烟火,照亮了整个天幕。

    “再说回玉娘之事,”卫槊道,并不知自己的嘴角早已带上了一丝笑意,“陆行之既知她已有二心,却仍将她放在身边,只派人监视而不做其他处置,想必他和吴连之间,已生罅隙——”

    “或许,这是玉娘的机会。”

    “你是说,让玉娘借着陆行之的手,除掉吴连?”她问道。

    “谁借谁的手,尚不好说,焉知陆行之不想除掉吴连?”卫槊道。

    “一直以来,玉娘忍辱负重,不敢轻举妄动,所虑者无非是吴连背后的靠山,”沚汀道,“若是陆行之能助她一臂之力,哪怕只是冷眼旁观,不加袒护,想来玉娘亦能报仇雪恨。”想到玉娘大仇得报的样子,沚汀不由得亦替她开心起来,之前心里因白日之事生出的种种阴霾,亦散去了不少。

    “我现下便修书一封,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玉娘,让她早做准备。”她似是片刻也等不得,立马便要去寻纸笔,去信给玉娘。

    “等等,”见她急欲离去,他不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入手只觉细腻温软,不盈一握。她回眸看他,想问他还有何重要之事。

    “你现下心里还难受吗?”他问道。

    沚汀的心,突然没来由的软了一下,像是被某种毛绒温暖的动物,轻轻地蹭了一下。

    “我的心思这么明显吗?”她抚了抚脸颊,赧颜道,以为自己有所长进,却仍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丧失信心。

    “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掩藏自己,”他道,“至少面对我,你不必如此,尽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犹豫片刻,“你知道的,我一直同你站在一起。”

    她静静看着他,似懂非懂,只觉他仿佛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又仿佛意有所指,另有深意,懵懂的点了点头,“方才是有些难受,同你说了一遭,现下已经好多了。”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他便道,“那就好,”只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的心思,她何时才能明白。

    眼见天色已晚,卫槊不便多留,二人又商讨一番接下去的计划,叮嘱她早点休息之后,便径自离去。他并未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书房,昭忠正在那里等他。

    “可知他同阿史那做了何种交易?”听完昭忠的禀报,他沉思片刻之后,方才问道。

    “明面上,是照着圣上的吩咐,同那突厥人谈了些皮毛牲畜的生意,凉州西市重开,这是拦不住的。只是——”昭忠顿了一下,“郕王世子似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则与阿史那背地里还做着贩卖兵器的勾当。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借着圣上派他同阿史那讨论边境贸易的契机,偷偷将弓箭刀剑卖给了他。”

    “可有证据?”

    私贩兵器,在历朝历代都是死罪,更何况,陆行之头上还顶着一个质子的头衔,他的父亲是足以威胁帝位的西境之王,若是同突厥扯上关系,那便是有窃国之心了。

    “并无,”昭忠暗恨道,“消息来源是布在驿馆里的暗卫,他偷听到了阿史那同随行特勤的密谈,传出了消息,却为阿史那所察,禁不住其拷打,咬舌自尽。”

    “继续查。”卫槊冷冷道,胆敢在中原土地上杀害暗卫,阿史那必得为此付出代价。但眼下,暂且还得隐忍不发,阿史那毕竟是受了圣上的邀约前来,他同陆行之的勾当,不仅事关他二人,更是牵涉两国邦交,稍有不慎,轻则有人殒命,重则引发战争,到最后两国交战,烽火连天,受苦的还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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