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影森森,惟有京城南边的玉带街上,还是一派灯火通明,声色犬马之象。

    寒冷的冬夜,即便飘起漫天的鹅毛大雪,依然挡不住前来此处寻欢作乐的人——王公贵族有之,落魄士子有之,在这些青楼女子的眼里,只要给足银钱,不管是谁,都能享受片刻欢愉,在她们那儿,这些人没有姓氏,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恩客。

    烟花柳巷红尘客,风花雪月夜归人。

    此刻,吴连正躺在漪芳苑的烟妩姑娘怀中,享受着美人殷勤的伺候。

    烟妩年龄虽小,在漪芳苑里已是当仁不让的头牌——据说也是苦出身,被人牙子从西边贩过来的。刚到漪芳苑时,瘦弱干巴的如同豆芽菜一般,又浑身是病,老鸨一看她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便不愿意要她,是她自己挣着一口气,跪着拉住老鸨的衣衫,求她给口饭吃,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肯干。

    那人牙子也是怕她烂在手里,急于脱手,只开出了普通丫头一半的价格。老鸨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着嫌恶,掀起她头上杂乱的刘海仔细相看,只在看进她的双眼时,才发现眼前这不起眼的丫头竟是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于是一口薄木棺材的价格,便买下了眼前的小姑娘——老鸨只当日行一善,听天由命吧。若是她能活下来,将来哪怕让她在妓院打杂也好,这笔买卖也决计亏不了;若是她熬不过去,那这笔钱,便当替她置办身后事了。

    她还是命不该绝,即便在吃糠咽菜的日子里,也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

    病好之后,她先是在院子里干些洒扫的粗活,日子久了,同苑里的姑娘们也渐渐相熟起来。到这种地方来的,又有谁不是苦命人?大家帮衬着,在鸨母面前多说些好话,她的活计,也便渐渐地挪到了屋里,轻巧了起来。

    有了跟苑里姑娘们近身接触的机会,她便也跟着学了起来,唱念做打,吹拉弹唱,姑娘们会的,也都乐得教她几手,时间长了,竟还被她练出些手艺来。鸨母见她似是有意想吃这碗饭,私下里问过了她的意思,她亦不说话,只噙着泪点了点头。

    鸨母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可是没办法,知道是火坑,也得往里跳,是个活人,就得想法子混口饭吃,蓄着那口骨气又如何,还能当饭吃?这行当是低贱了些,可毕竟还能保个衣食无忧。若是再争口气,混得好些,被哪家王孙公子看上了眼,接回府去做个小妾,后半生也便有了着落。玉带街前的天桥底下,这寒冬腊月里,天天都有冻死的乞丐,比起他们,还能说漪芳苑不是个好去处?

    鸨母允了她。她也果真不负众望,说句不当说的,或许天生便该吃这碗饭,那些从前帮衬过她的姑娘,都笑言当初不该拉她一把,这不到后来,还养出个来抢饭碗的白眼狼。她可不是白眼狼。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可是有情有义,哪怕成了名,也没有忘记当初帮衬过她的那些人。

    同样没有忘记的,是将她害到今天这步田地的人。

    卖了身,她便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她实则也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混这行当的,都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彼此心知肚明,亦不会无端打探。提起名字,便会想起父母,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又愿意给祖宗牌位上抹黑呢?鸨母于是找了人,想替她取个花名,可她却不要,非要自己选了这烟妩二字。

    便随她去吧,鸨母想,叫什么名儿不是干那起子事呢,还省了她的银钱。

    随着烟妩在京城的名头逐渐打响,漪芳苑亦成了贵族公子哥们炙手可热的去处,吴连便是在这种时候,搭上了烟妩。说起来,吴连第一次听到烟妩的名字,还是从玉娘口中。自从玉娘做了郕王世子的侍香,不知怎的,竟渐渐在主子面前得了脸,隐隐有越过他的势头。吴连心下不甘,面上却不得不对她礼让几分——毕竟都是看主子脸色过活的人,世子愿意为她撑腰,他再如何不甘心,也不能越过主子去。

    那日,他从外面办完事回到府中,正巧碰见玉娘同几个小丫鬟在讨论着什么,不时掩口而笑,见他过来,亦毫不避讳。少见玉娘有这般好的兴致,吴连不由得好奇心上涌,凑上去问道,“哟,几位姐姐在聊什么呢,这般开心?”

    玉娘忍住心下嫌恶,状若随意道,“看看,这是咱们给小秋新梳的发式,公子阅女无数,可曾见过这样新奇的款式?”

    吴连打眼向小秋看去,果见她发髻高耸,盘于头顶之后又向额前倾覆,宛若尚未舒展开来的新生荷叶,翻卷着边,衬托得她面庞娇小,惹人怜爱。

    “啧啧啧,”吴连拍手称赞,半是发自内心,半是给玉娘长脸,“果然不错,我见犹怜,之前却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可是你们新近琢磨出来的花样?”

    “咱们哪有那个本事,”玉娘回道,“这可是烟妩姑娘比照着自己的脸型,特意梳制出来的,烟妩姑娘心灵手巧,人比花娇,咱们梳着,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这烟妩姑娘,却是何许人也?”吴连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只觉千娇百媚,尽在其中,遂忍不住好奇问道。

    “亏得公子您混迹花丛,竟是连烟妩的名字也没听过?”玉娘半是嘲讽半是打趣道,“您去玉带街打听打听,便是天桥底下的乞丐,也知道如今最火的头牌是谁呀!”

    “成,”吴连闻言,一拍大腿道,“左右下午无事,择日不如撞日,小爷这便去玉带街溜达溜达,若是那烟妩姑娘并非同你说的这般,小爷回来可要拿你是问。”

    玉娘挽起帕子,垂下双眸,掩唇而笑,遮去了眼神里的狠厉——她甚至连一句敷衍的话也不愿同他多讲,只怕再多说几句,自己便忍不住要扑上去掐死他。

    在玩乐一事上,若吴连称第二,在京城恐怕没人敢称第一。他不知烟妩其人,倒并非消息不够灵通,只是其时,玉娘为了引吴连上钩,故意夸大了事实,烟妩的名声,实则并未像她说的那般人尽皆知罢了。那日下午,吴连见到了烟妩,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被勾住了心神。

    她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亦不是最有风情的,甚至对他并无太多热情,然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印在了他的心坎上,不完美,却正是他最喜欢的样子。她的出现,仿佛是上天为他量身定制一般,完美契合了他对于女子的所有幻想。从那日起,吴连便成了漪芳苑的常客,成了鸨母的座上宾,成了烟妩唯一的恩客。

    时间缓缓流逝,吴连仿佛是转了性子,不仅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般,对烟妩始乱终弃,反而似是越发离不开她——他并非专情于她,亦还是时常会在别的女子身上寻欢作乐,却最终会回到她这里。只因在她的身上,吴连不仅能得到□□的欢愉,更能得到精神上的抚慰。

    自从烟妩被吴连包下,便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只专心伺候他一人。每次吴连一来,烟妩先会同他温存一二,而后捏拿按摩一番,值其昏昏欲睡之际,再为他点上一炉宁神去燥的熏香,使他得以安眠。

    每次也只有在烟妩这里,吴连才能得到彻底的放松,好好休息。

    吴连和他的父亲吴庸都是郕王府的家生子,从出生那刻起,他们的命运便同王府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郕王兴,则吴氏兴;郕王败,则吴氏败,他们没有选择,只能为王府尽忠。正因如此,即便吴连能力有限,吊儿郎当,郕王依然要重用于他,甚至将他放在世子身边,所图者,不过是个“忠”字而已。愚钝的奴才,尚可调教;而不忠的奴才,便同疯狗一般,随时会反咬一口。

    吴连背靠着郕王这棵大树,表面光鲜,多年来享尽荣华富贵,过着人上人的日子,内里实则有苦难言——郕王虽用他,对他却有诸多不满,这是于外;于内,他的父亲吴庸对这个嫡子亦是恨铁不成钢,索性家里下一辈只他一个男子,也便罢了,谁成想前些年,吴庸竟老树开花,令他的一名小妾诞下男婴,从此吴氏下一代里,不再只有吴连这一根独苗。

    随着这名男婴的长大,吴连的地位也渐渐受到了威胁。虽则他仍是吴氏家族的嫡长子,但他已经不是吴庸唯一的选择——是以吴连四处为非作歹,寻欢作乐,亦有发泄的意思在里头,他压抑苦闷的感情,必须得有一个宣泄的出口。只可惜发作了这些年,他心头的怨气非但没能有所减轻,反而因着坏事做尽,周身的戾气越来越重,行事也越来越残暴。

    烟妩的出现,仿佛是他的救赎。

    在她这里,他可以放下心里的怨念,平静的休息;每次只要她陪伴在身边,他总能睡上一阵安稳觉,不为她的歌喉,不图她的身子,只要静静的躺在她的床上,闻着四周弥漫的熟悉味道,他便能安然睡去。烟妩甚至会在他沉睡之时,亲自下厨,为他做上一桌好菜,沏上一壶好酒。饮酒伤身,她总是这般劝他,但见他饮的尽兴,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斟上一杯又一杯美酒。一顿饭的最后,总是以他沉沉睡去为结束,有时第二日醒来,甚至不记得昨日之事。

    随着吴连越来越离不开烟妩,他也越来越少去寻别的女子,即便是同烟妩待在一起,也不再行闺房之趣,二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要么是他在睡觉,要么便是闲话,如同多年夫妻一般。

    然而只有他身边的人才知,吴连看似收心,但只要烟妩不在,他便会变得比从前更加暴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身边的随从们,每日伺候着他,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他突然暴虐发作,抓住谁便要泄愤。而他不去寻别的女子开心,亦并非是因为有了烟妩的陪伴,只是他渐渐发觉,无论面对多么美貌妖娆的女子,他竟都无法再举。每当他想同女子寻欢作乐,总是上一刻还意兴正浓,下一刻便委顿下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进补,都无法再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莫说同以前一样,便是如普通男人一般,都成了一种奢望。

    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尚未成家,如若一直这般下去,被他的父亲知道他有此隐疾,无法传宗接代,只怕吴氏一族的掌权,从此便与他吴连再无干系。每虑及此,他便更加烦躁,只得不停的往烟妩那里跑,哪怕只是得到片刻的解脱,于他而言亦是莫大的安慰。若不是还得回到府里听差,他恨不得终日住在漪芳苑,时时刻刻让烟妩伴在自己身边。

    这日,吴连又被自己的父亲吴庸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顿。这老不死的东西,成日里作妖,看完凉州过来的飞鸽传书,他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道——他怎么还不死呢?本以为跟着世子来到京城,便可以摆脱他的掌控,没想到老东西竟还安插了诸多眼线在自己身边,他的一举一动,小至作息起居,大至出门办差,无一事不被他知晓。前日里他办砸了世子的一桩差事,今日便收到这老狗盛怒之下的信件,隔着这千山万水,他都忘不了要这般糟践贬低自己。

    吴连毫不怀疑,此刻若是那老东西站在自己眼前,自己会毫不犹豫扑上去撕碎了他。什么骨肉亲情,父子纲常,谁让他吴大公子不痛快,谁就得去死!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下的怒气,又无处发泄,随手抓过身边侍立的一个随从,卸下腰间的鞭子便狠狠抽打起来。

    那随从还甚是年轻,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被他一把抓过来时,尚且一脸呆愣,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得他大发雷霆。只是还未有机会询问辩解,吴连的鞭子便重重落在了他的身上。鞭子是吴连让人按着自己的吩咐特制的——鞭身带刺,刺上带钩,平日里浸在盐水里养着,刺破皮肤时,盐分渗入,痛感倍增。

    年轻的随从不堪忍受这无妄之灾,欲要挣扎辩解,却在第一鞭落到身上时便堪堪噤了声——撕裂的疼痛让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干殆尽,他的呜咽声上来不及窜出喉咙便咽了回去。那鞭子扬起时甚至从他身上带走了块块碎肉,鲜血飞溅,迸射一片。片刻之后,便只剩下跪地求饶的份,哪怕吴连说他杀了人,他亦会悉数认下。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引得他暴怒至斯,而那也已经不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恳求吴连让他停下手中的鞭子,他或许尚可苟延残喘,捡回一命。

    然而吴连此刻仿佛恶魔附体,已然失控,下手越来越重。他的眼底漫上猩红一片,嘴角狠狠抽动,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激起了他的□□,他一边狠狠抽打,一边大声咆哮,竟久违的找回了一丝快感。十几鞭子下去,那随从别说求饶,眼看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浑身抽搐起来,吴连却无丝毫收敛的意思,嗜血的疯狂碾压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人性,他已幻化成不折不扣的恶魔。

    旁边几个跟随他时间稍长的随从,看着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只觉身处炼狱。想要上前劝阻,却畏于吴连的淫威,只得哆嗦着低下头去,生怕下一鞭落下的地方,便是自己身上。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随从便口吐血沫,双眼翻白,被活活抽死——他的身体已经不忍直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只不知他家中还有无亲人?若是双亲尚且健在,又如何收拾他这残破的身躯?

    吴连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丢下手中的鞭子,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心底只觉无比畅快——他丝毫不觉自己抽死这小随从有何罪过,眼下他心里唯余兴奋,施暴的快感让他浑身颤抖,仿佛是又找到了一条可以泄欲的途径,往后的日子里,又添了一种乐子。

    “把这儿收拾干净,”他恢复体力、平静下来之后,方懒洋洋地吩咐道,“谁要是敢多嘴告诉老头子,这就是他的下场!”言罢,便起身传马车,去漪芳苑寻烟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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