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汀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密闭的房间——四面铜墙铁壁将她围困其中,墙壁上既无窗户,房间内亦无任何陈设,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腐朽腥臭的味道。

    她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后背传来阵阵刺痛,想是掳她的人将她掼在地上时,背部蹭破了皮。可是眼下,她却感谢这份疼痛——那蒙面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她迷晕,她的脑袋此刻还是昏昏沉沉,唯有这一丝疼痛,才能让她于混沌中寻得几分清明。

    又英不见了,这是她苏醒过来后意识到的第一个问题。马车上蒙面人将她迷晕时,她分明听得又英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那是她陷入黑暗之前听到的唯一声响,是绝不容错辨的记忆,可是眼下在这房间里的却唯有她自己——她还侥幸活着,然而又英眼下是生还是死?

    想到又英可能已遭不测,阵阵锥心蚀骨之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生离死别之痛,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然而关心则乱,她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做计议。

    她用力往身后墙上靠了靠,背部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又英还活着,这绝非自己的臆测。此番遇袭,那些黑衣人显见得是冲她而来,思来想去,怕是同先前又霜的死脱不开干系。若卫槊所言属实,又霜是提前被人喂了毒药,那幕后之人分明便是想要借又霜之手引出颜府遗孤。

    是自己失了耐性,忘了父亲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训诫,明知在身份暴露的情况下不该独自出门,却依然任性而为,她若因此身死,那是她该当付出的代价,可连累了又英,她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她狠下心,又往墙上蹭了蹭,剧烈的疼痛感再度袭来,提醒她此时不是伤春悲秋之际。那蒙面人既然未在马车上杀了她,便是对她还有所图,她便有机会带着又霜逃出生天。

    念及此,心下安定了几分,沚汀开始观察起周遭的环境,一如第一眼看到的,这房间四面密闭,绝无任何逃脱的可能,而掳她之人似乎也对这一点十分确信——他甚至并未束缚住她的手脚,而任由她行动自如。

    这房间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通道,便是前方墙上的一道门。

    那门离地约莫三尺来高,有几级台阶延伸下来,沚汀猜测自己身处之地是某处院子的地窖——这样的地窖在北地十分常见。京城的冬季干燥寒冷,人们习惯于在严寒来临之前储存上些粮食蔬菜,以度过漫漫长冬。

    眼前这地窖,却是比普通百姓家的大上不少,且修葺的整齐方正,想来是钟鸣鼎食之家——京城里普通的富户,便是有几个闲钱,宁愿用来建造亭台楼阁,做些表面光鲜的工事,也不会用来修葺地窖,更何况,得有多少余粮,需要供多少人吃食,才需要这样大的地下仓库?

    沚汀思忖,这地窖恐怕只是某座院子的一角,虽则看不到外面的样子,单凭推测亦能对院子主人的身份窥见一斑,甚至有可能,院子的主人便是将她们掳来此地的幕后主使。正凝神细思时,台阶上那扇沉重的木门响起一阵吱吱嘎嘎声,似是有人正从外面推门进来。

    她一惊,来不及思量便一把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紧紧攥在手里,藏于袖中。

    她此刻紧张到了极点,背部的疼痛仿佛也消失了一般,全副心神都汇聚到了那扇门上——倘若来人是想杀她灭口,那么她最好的选择,便是先发制人。

    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灯光昏暗,那人大半都隐在了阴影之中,沚汀看不清来人,只依稀可辨是一位女子。

    沚汀立在原地,只觉阵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无从倚靠,只得紧紧握住手中的簪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亦带给她力量。

    “好久不见,”那身影缓缓说道,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我是该叫你一声沅妹妹,还是该叫你一声沚汀妹妹呢?”

    宋霁兰含着笑,缓缓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无时无刻不忘显露优雅的身姿,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站在地窖深处的沚汀,笑容里仿佛淬了毒。

    “是你杀了又霜,”沚汀并不回应,甚至没有疑问,只是平静而肯定的陈述着这件事——宋霁兰能来到此处,站在自己面前,便足以说明一切。她不明白,她对自己为何有如此之大的仇恨,竟迁怒到连伺候她的丫鬟也不放过,“只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你便杀了她?”

    “她早该死了,”宋霁兰用手中的帕子掩了掩鼻子,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仿佛很不习惯这里的味道,“再者说,她背叛了你,我替你杀了她,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何必用这般质问的口气?”

    “那你呢?”沚汀忍住心中深沉的痛意,问道,“你难道不也是背叛了我,你为何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宋霁兰笑了笑,眼中满是讥讽和不屑,“我?我自是与她不同,我对你从无忠贞,又何来背叛?”

    虽早有准备,然而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沚汀仍是忍不住浑身战栗。曾经她也痛恨自己的软弱和善良——这些世人所看重的美德从未带给过她半点好运,反而都成了她的软肋,成了宋霁兰之流伤害她的把柄。她成长在美好的家庭,接受了正统的教育,便注定了她不可能成为一个天性坚强之人,生来纯善,便觉得周遭之人也都是同她一样,她以为,真心能换来真心,殊不知,宋霁兰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和利用她。

    然而经历了家破人亡,九死一生,她才渐渐明白,柔弱和善良又何错之有呢?错的,分明是那些践踏和蹂躏柔善的人。美好的品德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们总能给人带来感动和希望,正是这些感动和希望,才让人得以在身处绝境之时也能坦然快乐的活下去。

    但是柔软的美好必须被包裹在坚强的铠甲之下——这是现实教给她的道理。她的不幸,正是因为彼时没有足够的坚强和力量,去保护那些柔软又美好的人和事。那些明珠般璀璨温暖的善良,倘若外露,便会被如同宋霁兰那般生活在黑暗沼泽里的人所觊觎,诸般伤害,诸般摧毁。宋霁兰们的眼里看不见善和光,便不容许这世上存在善和光,她们从里到外都是冷的,硬的,这让她们以为自己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可实际上,那些坚硬和冰冷,在伤害他人之时,也终会反噬,毁灭自己。

    “也是你将我们掳来此地?又英呢,她如何了?”沚汀压下心头悲凉,此刻,她只关心又英的生死。

    “是我,也不是我,”宋霁兰回道,“凭心而论,你的生死,非我一人所能定夺,我只不过是拥有那么点小小的权利,能决定你何时死、怎么死罢了。你父亲冥顽不灵,挡了太多人的路,所以他必须死,连同你们颜家所有人,”宋霁兰的声音里仿佛淬了毒,“你的命运,其实早就注定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至于又英,你那丫头,”她伸出纤纤素手,缓缓摩挲着如削葱根的手指上套着的一枚光亮璀璨的红宝石戒指,眼里充满得意——那是前几日入宫时太后赏给她的,当着一众妃嫔的面,太后亲手摘下这枚戒指赐予她,即便是身为当朝尚书嫡女,于她而言这也是无上的荣耀。太后此举,分明是有意在众人面前抬举她,既是对她为陆行之生辰宴付出的认可,亦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此她嫁给郕王世子,便是早晚之事。

    “你大可放心,她眼下还活的好好的。哎,我便是容易心软,只看我从前在颜府时她尽心尽力伺候的份儿上,也能容她多活几刻,再者说,你还没死,她怎么能死呢?怎么说她也该死在你的眼前,让你放心才是。不然,瞧你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尚且自顾不暇,还得操心着她,姐姐我也过意不去啊!”

    沚汀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她并不在意宋霁兰那些刺耳的话语,只要又英还活着便好。

    见她面色平静,眉宇间的郁色甚至还略有缓解,宋霁兰心下不甘,终是忍不住道,“太后前几日赐了我这戒子,言下之意便是欲将我指婚与行之哥哥,我既已知晓你的身份,按理说该是在大婚之日邀你前去观礼的,只可惜你看不到那一日了,哎——”

    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是带着无限惋惜和遗憾,却又忍不住偷偷观察着沚汀的表情,企图在她脸上寻到丝丝痛苦和悲伤。

    沚汀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她知道宋霁兰没有骗她,至少在又英死活一事上,宋霁兰当是所言非虚——倒不是宋霁兰有多么仁慈,只是她已占尽优势,没有必要再同自己虚与委蛇。

    她在脑中飞速思考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为今之计,必须想办法尽力稳住宋霁兰,拖得一时,便多一线生机。

    她了解宋霁兰,并敏锐的觉察到,她对自己刻骨的恨意,很大一部分源自陆行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尽管这样的恨意是一场无妄之灾,然而深陷其中的宋霁兰,却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

    解铃还须系铃人,沚汀心道,将她置于危险之中的,也必能将她从中解救出来——或许,可以利用宋霁兰心中的嫉妒,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宋霁兰此番怀疑她的身份,定不是没有由头的,或许是那日在世子府的生辰宴上,她便觉察到了什么,说不定,她已经猜测到陆行之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在他有所行动之前便除掉自己。

    “我倒是很想前去观礼的,”沚汀突然道,“如果行之哥哥是真心愿意迎娶你的话。”

    话一落地,宋霁兰顿时脸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住那虚伪的笑意——她哪里真心想过要邀请她前来观礼?更何况,便是太后首肯了这桩婚事婚事,世子那里过不过的去,还得两说。她的本意,不过是想用这件事来刺激她,恶毒的想要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但是颜沚汀怎么敢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最初的惊愕过去,宋霁兰心头漫上重重愤怒——她怎么敢叫他行之哥哥,怎么敢拿她在陆行之心目中的分量来威胁自己?

    “想必你已猜到,行之哥哥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她火上浇油,不肯罢手地持续刺激着宋霁兰那颗千疮百孔地心,“你在害怕什么?你是怕他对我旧情难忘,不愿娶你?还是怕我即使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能重新赢回他的心?宋霁兰,你对自己,便这般没有信心吗?你惧怕我,已经惧怕到不敢面对,只能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了吗?”

    杀人诛心,这并非只是她宋霁兰才明白的道理,在对一个人付出真挚的情感却反被践踏的之后,如果还继续对她保持怜悯,那无疑是自掘坟墓——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值得托付真心,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才是作恶之人应该得到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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