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全是,”宋霁兰冷眼环顾了周遭一圈,似是在确认这地窖绝无逃生的可能,“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厌恶你。”

    “你貌如西子,心地纯善,父母珍爱,身份尊贵,而即便有这些加持,你却从无半点骄矜,反而待人至真至纯,在你身上,我几乎看不到俗世间的任何缺点,”宋霁兰缓缓道,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不仅是我,在周遭世人的眼里,你也都是完美的存在,那些世家贵女自不必说,便是我身边丫鬟看向你时,眼里流露出的也满是艳羡之意。”

    “那时我便好奇,一个丫鬟,同主子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安敢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后来我才明白,她羡慕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在你身旁服侍你的人。”

    “哈哈哈——”宋霁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尖利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地窖里回荡,直让人头皮发麻。

    直笑到眼角沁出泪来,她方收住,“连一个小小的丫鬟,都认为我不如你,伺候我不如伺候你,世人皆云我不如你也便罢了,为何连我的丫鬟,都不如你的丫鬟忠心?”

    “一个不忠心的丫鬟,留在身边还有何用?”她突然阴恻恻道,“想伺候你,她这辈子怕是没这个命了,我且做个好人,送她上路,好早日投胎转世,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当你跟前的一条狗。”

    无视她眼里的惊疑,宋霁兰心下涌起一阵肆意的畅快——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在人前伪装自己,这一刻卸下心防,仿佛是从脸上撕下了佩戴多时的面具,没有了那层阻隔,方能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不用这般看着我,”她拂了拂自己的袖口,仿佛那里沾染着看不见的尘埃,“杀掉一个丫鬟,譬如扔掉一件衣服,于我而言并无甚区别。逆我心意者,皆如顽石,最终都会被一一清除,”她定定地看住沚汀,“包括你。”

    “在你看来,我委实该死,”沚汀道,“我的存在,不仅时时让你不畅快,还因着郕王世子心悦我,更是成了你坐上王妃之位的绊脚石,这些我现下都明白了。”

    “只是我的家人呢?颜府里的那些仆役呢?他们又何罪之有?你想我死,大可不必叫他们一起陪葬!”

    宋霁兰享受着她目光里压抑不住的痛苦,心情极是熨帖,一时之间竟不舍得杀了眼前之人,只想留下她慢慢折磨,“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死,可怨不得我,”她翘起自己修长漂亮的小指,仔细欣赏着新近打制的宝石甲套,口中仿佛在诉说着一件毫不相关之事,“我独恨你一人而已,其他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早说过,你父亲冥顽不灵,挡了郕王的道,死是迟早的事,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她袖中握着簪子的手猛然收紧,关节咯咯作响,宋霁兰的话犹如一柄利剑刺在她的心上——她父亲一生为官清廉,为国鞠躬尽瘁,而在宋霁兰的口中,却成了一块随时会被剔除的绊脚石,可是该死的,难道不是那些通敌叛国之人吗?

    “你是说,郕王杀了我父亲?”她极力压制住恨意,一字一句追问道。

    “所以说你同行之哥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就算没有我,你们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宋霁兰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只在陆行之身上,到了此刻,还想在她的心火上再插上一刀,“想想看,你能为了他背弃你的父亲,你的家族,同自己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吗?若如此,你要如何面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宋霁兰企图用陆行之击溃她,却不知她早已不将他放在心上,“宋渊在府里私豢府兵,替郕王训练突厥杀手,那晚在颜府行杀人放火之事,也正是突厥人的手笔。我父亲身死之前,已然窥得宋渊与郕王勾连之密辛,此间种种,他们往来书信上都有记载,有据可查。颜府一案的始作俑者,是郕王还是宋渊,恐怕还未为可知。”

    见她如此说,宋霁兰只当她对陆行之还抱有一丝希冀,盼着对颜府下手之人不是他,如此他们便不是仇敌,便还有可能在一起。

    “卫槊对你当真是极好的,连这些都说与你知晓,”宋霁兰语调晦涩——她虽无意卫槊,但看到如此人中龙凤般的存在也为颜沚汀折腰,内心对她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你既知如此,便当想得清楚个中缘由,是我父亲下手抑或郕王下手,又有何区别?若无郕王授意,我父亲怎敢私自杀害朝廷要员?”

    沚汀此时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宋霁兰的言语上,仔细甄别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只觉尚有存疑之处,心念电转间,忽然抓住了那一处所在,“不对,无论是郕王还是宋渊,都断无可能留下活口,更不可能将我骗去法华寺,颜家满门被灭,为何独留我一人?”

    “论起来,你能活到现在,还多亏了我这个好姐姐呢,”她不提便罢,一念及此,宋霁兰只觉内心五味翻腾,愤怒有之,懊悔有之——非是懊悔当初用毒计陷害她,只恨自己那时鬼迷心窍,一心只想羞辱她,想让陆行之亲眼看着那白莲般纯洁的女子被蹂躏,被玷污,彻底毁去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这才因小失大,让她苟活至今,凭白生出许多事端。

    “事已至此,左右你也活不过这几日,”似是想要彻底颠覆往日里的形象,宋霁兰以胜者的姿态向她挑衅道,“是我做局将你引去法华寺的,也是我派人伪装成盗贼,并意图对你行不轨之事。”

    “起初知道有人要灭掉颜府时,我心底只有畅快,一想到以后行之哥哥身边只有我一人,再没什么不高兴的。可是我又转念一想,倘若你就这般死了,被大火烧的灰也不剩,他心里的感情无处寄托,一直记挂着你,那可怎生是好?我再如何厉害,也没法同死人争啊!”

    每每言及陆行之,宋霁兰的声音里总是充满小儿女的柔情,缱绻小意,柔肠百结,如此作态,却是在谋划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事——她明明语调温柔,听在沚汀耳里,却是不寒而栗。

    “那时我便想,你得死,但不能就这般死,他心悦你,你在他心中白璧无瑕,纯洁高贵,那我便得毁了你,让你以一种卑贱又污秽的方式死去,让他每念及你,心中只觉痛苦恶心,日久天长,他不敢再去触及,慢慢的也便淡忘了。”

    “后来的事,你便知晓了,只可惜那帮乌合之众,坏了我的计划,”她口中满是怨恨,“也是你命不该绝,遇到了卫槊,将你救下,这才苟活至今。然而时也命也,谁又知道呢?兜兜转转,你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到了此刻,她言语之中仍是不带半点忏悔之意,从那时到现在,不,是从她们相识之初到现在,从未有过一刻,宋霁兰是拿她当做朋友甚或亲人的。

    这个认知斩断了沚汀心里最后一丝的希望——并非受到胁迫,也没有什么苦衷,从一开始,宋霁兰就对她存了明明白白的杀心,甚至,她机关算尽,只为用一种最难堪最耻辱的方式让她离开这个世界。

    那颗心似乎突然就凉了下来,周身沸腾的血液也恢复了静静流淌,她终于明白,宋霁兰的坏是深入骨髓的,质问她为何要如此待她根本毫无意义。她既不能期盼,亦无法改变,于是只能放弃——放弃她们的过往,放弃对她的幻想,从此之后,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只有血海深仇。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想来也是,若是他们的手笔,必定不会只为让我死的惨烈一些,便要冒着出现漏网之鱼的风险,”沚汀道,“只是,你如此行事,他们怎会同意?你是如何瞒着他们,找来那些突厥杀手的?”

    “我自有我的手段,你却无需知道,”宋霁兰恼怒道,起初告诉她这些,不过是为着想激怒她,想看她遭遇背叛,得知一切后失控发疯的样子,而不是让她抽丝剥茧,一点一点的从自己身上挖掘那日的真相。

    更何况,为她提供突厥杀手的那个人,是她无法掌控的力量,她同他签订了魔鬼的契约,却始终担心有朝一日这股力量会反噬自己——她只能尽量不去触碰那个名字,好换来自己的偏安一隅。

    见她如此,沚汀心里越发笃定颜府一案恐怕并非那般简单,除却宋渊郕王之外,似乎还有一股暗处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她甚至隐隐有一种感觉,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同又霜临死之前道出的那番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必多费唇舌,你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如此已够你下去做个明白鬼了。眼下你只需写好书信,等着三日之后去见你爹娘便是。”言罢,宋霁兰似是不愿再多留,转身便要离开这地窖。

    沚汀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手镯上的机扩——非是她心慈手软,只是眼下并非杀死她的最佳时机,宋霁兰此番前来,并非独行,那些随行的侍从都侍立在外,便是杀了她,自己也无法逃离此处,此刻她窥探到了第三方势力的存在,无论如何,要将这个消息传到卫槊手上。

    三日,便再等上三日。三日之后,无论陆行之如何作答,宋霁兰必定都会再来此处——她怎会错过享受让自己痛苦死去的快乐?到那时,若卫槊还未能找到她,再同宋霁兰一道同归于尽,也不迟。

    她一边字斟句酌地写着信,一边猜测着宋霁兰的帮凶是谁,甚至并未意识到自己未曾期盼过陆行之的任何答复。诚然,无论她期盼与否,经了宋霁兰之手递回来的答复,也不会有别的答案,她想争取的,不过是几日时间,而她的希望,从一开始便只放在了卫槊身上。

    没有理由,甚至没有思索,这是下意识的选择,她的心先于她的脑,替她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是从何时起,卫槊取代了陆行之,成了她身陷囹圄时想到的第一人?

    是从知道自己和陆行之站在了对立面之时开始的吗?仿佛不尽然,似乎在那之前,他在她的记忆中就在逐渐淡去。她同卫槊一起经历的那些险境,在危难之时相互扶持救助的一幕幕,逐渐覆盖了她的从前,他救过她,她亦救过他,他们被命运牵连在一起,像两棵互相缠绕向上生长的藤,彼此支撑,彼此依靠,早已不分你我。

    反而重生前的过往种种,此刻想起,总觉得是上辈子的事,眼下的一切,才是她的真实。沧海桑田,亦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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