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卫府书房,灯火依旧通明。

    昭忠站在卫槊身侧,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抬头注视着年轻的将军,只见他眉头紧锁,目光似是凝结在了某一处,又似是穿透了那一处,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乍看去一如平日里沉静,只是略显凌乱的呼吸声暴露了此刻心底的焦灼,昭忠便知他脑中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关心则乱。

    卫槊已经一日一夜粒米未进,甫一得知她失去踪迹,他便立马派出手下精锐,在京城铺开了密如针毡的搜查,时间分秒流逝,可依然线索全无,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样的结果令他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头一次感受到软肋被拿捏住的恐慌。眼下他双唇皴裂,翻起了层层白皮,昭忠担心他脱水,递给他一杯茶,他却视而不见,只问道,“凌剑有消息传回来么?”

    “尚未,凌副将才出去半个时辰,恐怕此刻刚到宋府,”昭忠回道,“为防打草惊蛇,他只能偷偷行事,最快也还需一个时辰才能传回信报。”

    卫槊心知此时催促亦是无用,眼下别无他法,只是他总需要做些什么,心中的焦虑才能有一个出口——他本就负责京畿防卫,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两个大活人藏起来并且隐匿其行踪,实非易事。这只能说明,对手十分强悍老道,是以才更加担心她的安危。

    他想起,那时他们遍寻又霜无果,那个颜府中平平无奇的丫鬟仿似人间蒸发,任凭他们掘地三尺也窥探不得她的分毫踪迹,若非守株待兔,只怕到现下又霜的行踪还是个谜。

    昔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同眼下如出一辙,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耐心,再去等待那样长的时间——不,莫说那样长的时间,一分一秒,他都不能忍受这样的煎熬。只要一想到又霜那凄惨的结局,他便觉得心都为之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她不是又霜,她是他生平见过的最聪敏的女子,哪怕身陷绝境,她也一定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

    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从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世间若有神明,那些虔诚祈愿的人又算什么?耗尽家财,供奉香火,去向神明祷告之人,哪一个不是背负着深重的苦难,又可曾有一刻,神明救助他们脱离了苦海?即便他们罪有应得,那自己在孩童之际便失去双亲,难道甫一出生,他便裹挟着莫大的罪孽?

    然而这一刻他改变了想法,在心底双手合十,他向神明乞求,只要她安然无恙,他愿付出一切代价。眼下这般境况,让他终于明白,人力终有不可为之事,他无所托付,除了竭尽全力去营救她,他亦渴盼她能得到上天的眷顾,绝处逢生。

    “此事与宋霁兰脱不开干系,”他手上并无证据,可是战场上练就的直觉有时却比证据更加直指要害,“从此刻起,必须盯紧了她,但凡有所异动,需即刻告知我。”

    昭忠应了声是,自知劝慰不了他,所能做的便只有加派人手,加大搜寻力度。他心底隐隐有些埋怨小姐这般瞒着将军恣意行事,若非如此,他们眼下怎会连半点线索也无?府里众人只知她同又英出了门,却无一人知道她们去了何处,偌大一个京城,这让他们从何找起?

    他想劝谏将军,不如将小姐禁足,可是看将军的意思,只是懊悔自己没有看顾好她。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拼尽全力将人找回,这世上并没有任何能够安抚他的办法,他再如何沉着冷静,亦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心冷之人用起情来,更甚常人百倍,他无法想象,倘若小姐有去无回,将军日后该如何自处。

    昭忠摇了摇头,似是想将脑海中那些不安的想法甩出去,恰逢顾嬷嬷提着篮子走了过来。嬷嬷是院子里伺候的老人了,从小瞧着他同卫槊长大的,见他如此,不由笑道,“怎的了?可是落了枕,要找郎中过来推拿?”

    他心下烦闷,不欲多谈此事,只岔开话题道,“嬷嬷这几日可是有事,府中怎不见您?”

    “哪里便有几日了,”嬷嬷忍不住笑道,“不过是昨儿个早上才出府去的。家里来信,说三郎高热惊厥,老奴放心不下,这才赶回去瞧瞧,昨儿夜里退了烧,见他无事,老奴也就放心了,这便赶了回来。”

    “也怪道你有此一问,”她又自顾自接着道,“那时走得急,来不及告知将军,只同小姐告了假,想是小姐尚未向将军提起?”

    “小姐出去了,尚未回府,”他得了卫槊的嘱咐,便是对着顾嬷嬷,亦不敢道出沚汀失踪的实情,只粗粗敷衍道。

    “咦,这可是怪了,”顾嬷嬷纳罕道,“小姐素日里便不爱出门,怎的去个南北货铺子,竟耗了这许多时辰?”

    昭忠本无心搭话,闻言猛然一惊,不由抓住她的胳膊道,“嬷嬷,你方才说,小姐去了哪里?”

    “便是城北那间最大的南北货铺子啊,”顾嬷嬷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但想来或是有何要紧之事,忙道,“昨日约莫寅时,老奴去寻小姐告假,得小姐应允便要回去时,隐约听见小姐同又英姑娘说要去南北货铺子买藕粉桂花,那时天气不好,白毛风刮得呼呼响,老奴本想劝小姐改日再去,后头老张催得紧,便作罢了。”

    “可是老吴替小姐驾的车?”昭忠追问道。

    “兴许是吧,”顾嬷嬷并不十分肯定,“小姐出门,惯常是乘坐老吴的马车。”

    那便是了,他心道,不等顾嬷嬷再多说几句,他立马向着书房奔去。

    片刻后,卫槊走了出来,黑色的大氅被北风吹得高高扬起,在这样的雪天里显得茕茕独立,又孤寂无比。他的面容一如往日沉静,眼里却燃烧着某种执着的渴望。

    昭忠追至他的马下,再次确认,“将军,真的不需末将一起去吗?”

    他点点头,“我自去便可,你带人去世子府,盯紧陆行之。”言罢,也不等昭忠答复,便拍马离去,只留给他一个黑色的背影,一人一马,转瞬便消失在纷飞的雪花里。

    绝不是韦光正——在飞奔前往那间铺子的路上,卫槊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同朝为官,韦卿的为人,他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他二人虽谈不上相熟,可以韦光正行事之风格,绝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绑架他卫槊的妹妹。不仅如此,韦光正也不会容忍他人在自家铺子里设伏——做生意讲求以和为贵,且不论自己是本朝将军,哪怕他手中并无实权,单单只是凭着皇帝亲外甥的身份,韦光正轻易也不敢得罪。

    卫槊赶到店里,对掌柜的一番盘问,确如他所料,店里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因着殊色,掌柜的对沚汀印象极深,却并不清楚她的身份,更不知她是卫槊的妹妹。此时被他逼问,为他周身散发出的压迫之感所震慑,心下畏惧,只得连连道歉。

    卫槊却无心听他聒噪,只觉此地已无探查下去的必要,旋即又转身上马,顺着掌柜指点她离去时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他在大街上策马狂奔,胸口再度升腾起一股难以压抑的焦虑之感。

    距离她失踪已经整整一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错过了寻找她的黄金时期。依照过往办案的经验,若是十二个时辰之内无法寻到她的踪迹,那便很难再将其寻回,而对于凭白消失的人来说,失去被寻回的可能,等同于宣告了死亡。

    孩童时失去至亲的痛苦似是被再次唤醒,他方才明白,藏着并不等于遗忘。失去她的痛苦,仅仅只是想到这种可能,他都感到胸口滞涨到难以呼吸。像是溺水之人想要获救,他猛地大口吸气,冷冽的空气灌入他的胸腔,针刺般的疼痛让他冷静下来。

    眼下看来,她二人是在回府的路上遭遇了伏击,可是从店铺到卫府的道路如此曲折漫长,又极多分支,他已经没有时间一处处盘查过去。

    如若他是劫匪,又会选择哪里?他不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若无一击制胜的把握,对方并不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脚下行如此行事,伏击地点的选择,一定经过了缜密的考量。

    他一遍遍的在脑海里筛查着这条路上每一个隐藏的角落,每一条偏僻的小径,他想,倘若是他,当是会将伏击地点设在柳巷。

    也许他错了,也许劫匪并未如他所想,也许她没有选择这条路回府,也许也许,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也许,而他的赌注,便压在了这千万分之一上,若他赌输了,她可能会死,他也很难独活。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既是赌博,买定离手,愿赌服输,他策马向着柳巷飞奔而去——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若输了,亦心甘情愿赔上这一生。

    时近年节的柳巷,几无人迹,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拍打着巷子里每一扇破落的门户,仿佛是在宣示着冬夜里的主权。卫朔在寂寥的长巷里来回搜寻了数遍,却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地上甚至连一丝残存的布片血迹也无,亦看不出打斗的痕迹——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已被这北风卷走,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掩盖了劫匪的行踪,成了他们最好的帮凶。

    天寒地冻,他的心却比这恶劣的天气还要恶劣,找不到线索,难道接下去能做的便只有无尽的等待吗?本以为柳巷是希望所在,可是那簇小小的火苗尚未燃起,便被掐灭——颜沚汀,你到底在哪里?

    打更的老人路过时,那静静矗立的一人一马身上,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雪。

    他纳罕为何有人在这寒冷的长夜独守柳巷街头,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郎君何事立于此?”

    无人回答。

    老人见他虽孤立于此,却器宇不凡,似乎并非寻常百姓,不敢贸然上前,又担心他在这恶劣的天气下冻僵,试探着靠近了些,好心劝道,“郎君若无要事,不如早些归家,天寒地冻,莫要生出病来。”

    家?他的眼睫闪了闪,似是有所触动,没有她,哪有家?

    “你可是日日来此巡查?”如雕像般肃立的卫槊突然出声,冷不丁问道。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老人被他吓了一跳,却又渐渐放下心来——总归人无事便好,他可不想在新年来临之际,还要在这巷子口替他收尸。

    “正是,”他忙应道,“打更巡查原是小人职责所在,这年节里更是松懈不得,每天都少不得要过来几趟,官爷可是有何吩咐?”

    “这几日,柳巷附近可有何异常?”卫槊问道,见他面上一派懵然,似是不知所为何事,又提醒道,“譬如,有无眼生之人常在此地逡巡,或是达官显贵的马车从此经过?若是拿捏不准,那便事无巨细都说出来,我自会判断。”

    见他神情严肃,声音焦灼,老人不敢怠慢,仔细回想近日来的所见所闻——柳巷本是鱼龙混杂之地,平日里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一派市井烟火气,眼下接近年关,那些苟居于此者,或是回乡,或是投亲,走的走,散的散,十室九空。若说有何异常,老张揣摩着,想起了那日所见情景——宋府的几个奴仆在巷子里来回探查,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又不像是丢了物事般着急,倒更像是寻摸什么地方,他路过时瞅了几眼,怕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盯上,便赶快离去了,左右他们不是在此杀人放火便好。

    卫槊眼前一亮,立马问道,“你怎知是宋府奴仆?”

    “小人识得其中一人,”见自己提供的线索似是引起了眼前这位郎君的兴趣,他心下也宽慰了几分,“原是住在小的家附近,因身强力壮,会几手功夫,便由人荐去宋府,做了护院。”

    那便是了,卫槊心道,宋府奴仆此时出现在柳巷,绝非巧合,她的失踪,定与宋霁兰脱不开干系。

    他无暇再细思什么,即刻翻身上马,朝宋府赶去。尽管凌剑尚无消息传回,他却已在心底想明了整件事情的脉络——宋霁兰非但是此次劫走她的始作俑者,只怕与颜府一案也脱不开干系,极有可能,又霜也是她放出的饵,只为引颜沚汀现身。又霜之死坐实了她的身份,宋霁兰必会使尽一切手段,只为再次除掉她。

    长长的柳巷里,大雪纷飞,有得得马蹄声突兀响起,引得巷子里流浪的狗狂叫起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他不归,除非她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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