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没事吧?方才可有伤到你?”离开客栈,大叔满怀歉意的问道,一别数月,没想到再见面时,彼此都身陷囹圄。

    “大叔放心,我无事,”沚汀笑道,“多亏您及时出手,否则,我们真不知该如何逃出去。”

    “也是机缘巧合,”大叔也笑了 ,满脸尽是沧桑,比起上次在麓山崖底相遇之时,似乎又老上许多,眉眼间却更见从容——命运如此神奇,令他们总是相遇在生死一线,又互相帮扶着逃出生天,“倒是姑娘你,为何来了陇西?可是为了小卫将军?”他知道卫槊正在金城一带抵挡叛军,却不知为何她亦在向西行,前线烽火连天,无论如何,她一个弱女子,实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

    沚汀便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他知晓,大叔听完,亦是无限唏嘘——当年卫济将军战死沙场,是许胜接替他,耗费数年心血,几次身陷险境,才彻底剿灭了西境作乱的突厥人,也正因此,皇帝感念其劳苦功高,将其擢升为大将军,封护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令其位极人臣,一时间风头无两。他实在难以相信,当初那个誓言用性命捍卫疆土之人,会做出这等叛国之举。

    “大叔又为何来此?”说完许胜之事,沚汀忍不住问道。

    他笑了笑——这姑娘当真是一点都未变。当年在麓山脚下,她也是这般好奇,纵然身处险境,亦不忘向他打听各种消息。她身上似乎有种沉稳的活力,若非经了那些风雨,这种活力会是一派天真赤诚,却失之底蕴;受了风雨的洗礼,这种天真赤诚方更显珍贵,时时蓬勃的彰显出生命的力量。

    “西境是我的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他叹道。

    自从吴连身死,大仇得报,他便在卫朔的帮助下,带着玉娘和小妹,回到了玉门关。他们在从前的小院上,又盖起了新的土房,生活固然清苦,能远离世俗纷争,一家人却也其乐融融。忙时农耕,闲时织布,逢年过节还能替那些逝去的亲人洒扫祭奠,仿佛他们仍在身边。

    他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经历了大半辈子的苦难,到老还能与家人团圆,想起在麓山崖底下苦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心中惟余感激。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生活,很快便随着郕王举兵造反而被打破。叛军起事,如秋风扫落叶,很快吞并了西境诸城,他们所在的玉门关,亦被其吞入囊中。

    叛军入城,最苦的还是老百姓。按理说,郕王统治西境多年,平日里治军有方,名声在外,不会纵容手下在城里胡作非为,只是城池一日易主,那些虚伪的面具便被撕得粉碎——叛军在城内烧杀抢劫,无恶不作,西境诸城,无一不被洗劫一空,连地皮都被掘下去三尺。不仅如此,郕王还纵容跟随他们入境的突厥人在城内作恶,那些茹毛饮血的狼群,毫无人性可言,竟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玉门关是不能再待了,他只能连夜带着玉娘和小妹出逃,赶在郕王前面,渡过了黄河。他们先是在金城停留了几日,听说卫朔带领两万人在黄河一岸抵挡叛军,他原打算去投军——纵然这副身子骨已不堪战事,但哪怕在战场后方做摇旗呐喊之人,他也想为保家卫国尽一份绵薄之力。然而玉娘和小妹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他们好不容易才谋得团圆,怎肯让他以近乎知天命之年,再上战场?

    他妥协了——他已经亏欠她们太多,有生之年,不想再让她们失望。眼看金城战事渐起,他便将她们送往更安全的地方,一路来到陇西,方安顿下来。

    陇西实则也不太平,兵荒马乱的年月,她们逃难至此,并无谋生之路,于山上寻了个破落的棚子,修修补补,勉强住下。这般将就着,玉娘同小妹在家做些针线活,白日里也上山摘些野菜野果,他则寻了家客栈烧火打杂,挣几个子儿补贴家用。

    那日在客栈见到她,几乎是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姑娘这双眼睛生的太好,”他笑道,“便是扮作郎君,也是明珠蒙尘。”彼时,沚汀正在向掌柜求助,还未上前相认,便为阿史那所囚。

    “您每样菜也都吃过,为何没中毒?”她已猜到,毒药定是下在了那盆羊肉中——中原人不喜羊肉腥膻,突厥人却是无它不欢。

    “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便有解药,我无事,只是因为提前服下了解药,”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瓷瓶,“所用之毒,正是卫小将军上次在麓山上身中之毒,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二人相视一笑,突厥人将此毒引以为傲,却不想有朝一日会为其反噬。

    她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一条岔路,向左,去往金城;向右,通向陇西南峰。沚汀心中不舍,却只能道,“此番相遇,实乃幸事,只是我有急事在身,必须即刻赶往金城去见卫将军,若此次有命回来,届时自当拜会,还请代我向玉娘姐姐问好。”

    “我同你一起去金城,”大叔似是谋定,不假思索道,“我已让店里相识的伙计告知玉娘,时不我待,咱们这便上路吧。”

    沚汀愕然,还想再劝,尚未开口,便被他堵了回去,“我的命如果交待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玉娘是女子,她不懂——没有国,哪有家?我不可能永远带着她们这般躲躲藏藏,叛军来袭,若无人反抗,天下之大,便永远不会有我等容身之处。”

    她心下震动,沉默不语,心知他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而这,又何尝不是千千万万奋战在前线的士兵心中所想,一如卫朔?或许,胜利并不重要,功名亦如浮云,让所爱之人平安自由的活着,才是他们唯一所求。

    她不再言语,只因若身为男子,这亦会是她的选择。

    于是去往西境的身影,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有了大叔作向导,她们再也不用在地图上辛苦摸索——他在西境经营数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片土地。她们前进的速度大大加快,很快,便到了金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

    站在城门之下,沚汀抬头向上望去,见得这番场景,只觉压迫窒息之感扑面而来,大战仿佛一触即发。她心疼卫朔,如果连她都觉如此,在黄河一岸与敌军对峙的他,该承受着多大的压力?金城是否真能如其名一般,固若金汤?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无人能预知将来。他们所能掌控的,唯有现在。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只要全力以赴,就无怨无悔。

    “这里的人流少了许多,”大叔眉间浮上忧色,任何时候,打起仗来,苦的都是百姓,“这一会儿功夫,全是出城的,没有进城的。”

    自然不会有进城之人,好端端的,谁会选择送死呢?尽管卫朔一战封神,但普通人家,但凡有点出路,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城门口,有全副武装的军士在盘查,尤以进城之人为甚,焉知不会有敌方细作混进城去?沚汀一行就此被拦了下来,执勤的长官呵斥道,“不知道金城在打仗吗?此时入城,找死呢?”

    “烦请通禀卫将军,我有要事找他。”见此人身着卫家军式样甲胄,她知其可信,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凭你?”那士官不屑道,“将军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将军正在前线督战,并不在城内。”

    “还请大人通传,我是卫将军的妹妹,确有十分要紧之事,必须面见他。”她语调客气,却态度坚决,隐有上位者之姿。

    士官闻言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并未因通宵执勤看走了眼——他没听错吧?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臭小子,说自己是卫将军的妹妹。他心底怒意顿生,如此紧要关头,还有这混混捣乱,正欲将她打出去,对方却拿出一样物事来。

    “把这簪子交给将军,他自会明白,”她将那枚海棠花簪子递到他跟前,“请他派人即刻接我三人过去,同他汇合。”

    她说的如此郑重,全然不似有诈,士官将信将疑的将那簪子接了过来——确是上等货色,并非普通人家能置办的起,难道眼前之人,真是女扮男装的将军妹妹?罢了,便派人去跑个腿,若真有其人,将军定会见她;若她诓骗于他,他会立时将这三人下大狱,同那些浑身腥臭的突厥战俘关在一起,看她还敢不敢乱说。

    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官道上腾起了一团沙雾,似是有人骑着快马,往城门飞驰而来。

    士官张望着,以为是传令的手下回城,细看之时,却又不像——骑马之人有如神将,风驰电掣不似普通士卒,他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只怕是敌军来犯,眼下兵力都集中到了黄河一岸,若遭突袭,怕是要破城。

    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近,沚汀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有隐秘的羞涩和欢喜,夹杂着紧张和期待,随着马蹄声起起落落,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房。

    “是将军——”士官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声音里满是兴奋,“快开城门——”

    一身黑衣,一如麓山上她初见他之时,那时她不曾想到,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从那一刻起,二人的命运已经开始相互纠缠——他越来越近,消瘦的面庞,干裂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副身体的主人连日来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辛苦操劳,可是那双眼睛,惟有那双眼睛,却比往日里更加熠熠生辉,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这一路上,沚汀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过他们于西境相见时的场景,想他或许会指责她为何如此任性妄为,也或许会因为太过思念而拥抱她原谅她,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自己此行的使命——那些令人痛苦难过的事情,就暂且忘记吧,此刻,只有相见的欢喜。

    卫朔策马,转瞬便到了城门前,他没有停下,甚至不发一言,只轻轻一带,将她带上他的战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便这般进了城,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又英和大叔,在原地不知所措。

    沚汀坐在他身前,被他紧紧搂在怀中。

    策马狂奔,风呼啸着刮过她的耳畔,背靠他结实的胸膛,感受到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她的心里全是紧张和欢喜。这一路来的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仿似在这一刻尽数得到了补偿——相见,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在一起,不管接下去的路有多难走,只要在一起,就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天色已晚,有热烈的晚霞挂在天边,映得通红一片,为冬日的傍晚平添了一丝暖意。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她忽然不合时宜的想着,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要惩罚你,”他低低道,声音里听不出有何怒意,亦或欢喜,一如平日里般古井无波。此时四下无人,他不再驭马,只信马由缰,缓辔而行。

    她回头看他,翦水般的眸子映着天边的晚霞,那里面盛着歉意,和浅浅的欢喜,还有他亮晶晶的的影子。

    他便那般吻了上去——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去形容那无尽的思念和担心,那就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反正,这也是她不听话,私自跑来西境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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