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突厥武士的首领,竟然是阿史那。虽然只在柳园酒家见过一次,但彼时生出的龃龉,还是令沚汀对他印象深刻,那如孤狼般的双目,鹰钩般的鼻子,只叫人过目难忘。

    姑且不论阿史那缘何进入陇西腹地,他贵为突厥王子,却亲自率领这些人,以身犯险,究竟所为何事?她想,他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若如此,她更需设法保全自己,才能将消息传给卫朔。

    沚汀握了握手中的簪子——可惜,那见血封喉的袖箭,仅此一枚。

    “不是我,”她摇着头,惶恐道,“小的只负责传菜,实在不晓得谁杀了他,小的连鸡都不敢杀,哪敢杀人啊——”她慌忙低下头去,然而阿史那的眼里已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渐渐消弭了狠厉。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再度抬起她的下巴,看进她的眼睛,“一个女人。”

    她心下一惊,不知他如何认出了自己,“客官莫要开这种玩笑,小的虽然瘦小,却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阿史那不答话,只用粗糙的指腹在她脸上摩挲,灰黄的泥膏之下,果然是白皙的吹弹可破的肌肤。他笑了,突然觉得素黎倒也死得值,至少替他换回了那个念念不忘的美人。况且,这美人的分量在陆行之心里有多重,从那次在柳园他对她的维护便可见一斑,他甚至为了她欺骗自己,谎称她已身死——拿捏住了她,还怕拿捏不了陆行之?

    只是眼下,他还要往南边的山头走一趟,不便带她同行。阿史那心生遗憾,爱怜地在她唇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唤道,“胥敏!”

    守在门口的武士闻声而动,快步走了过来。

    “计划有变,你带五人留在此地,余下之人随我去南峰,”阿史那命令道,“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会回来。在此期间,我要你看好这个人,她若少了根头发,拿你是问。”

    胥敏恭声应是,不敢怠慢。

    “余下之人,格杀勿论。“他又命令道,眼神恢复了狠厉。

    “等你回来再杀不迟——”顾不得自己即将身陷困境,失去自由,沚汀忙道,“杀了他们,谁来烧水做饭?有他们六人守着,还怕这些老弱妇孺造反不成?突厥人,不过这点胆量?”

    “你们中原人称之为激将法,”阿史那笑道,“我们突厥人不吃这一套。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的确需要几个奴隶照看你们的起居,是我思虑不周,可不能叫我的小美人受了委屈。”不等她再说话,他以眼神示意胥敏,后者顷刻间手起刀落,除了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剩下的流民眨眼间被斩杀干净。

    沚汀心下又气又恨,她已经尽力,却还是救不了那些无辜之人,倘若她不能将消息传给卫朔,倘若整个帝国因此沦陷,只怕今日之惨状,会是九州大陆上的每一个普通百姓的未来。

    “我去去就来,在这里乖乖等着我,你要是跑了,他们——”阿史那指了指那些还活着的人,“全都要给你陪葬。”他又轻佻地捏了捏她的下巴,转身挥挥手,带着一众武士,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楼上请——”胥敏伸出一只手,带着客气的疏离,拙劣的模仿着中原礼仪,试图让沚汀上楼。他并不喜欢中原人,总觉得他们迂腐又小气,连体格都如同性格一般弱小,哪里有突厥人半分威武雄壮之姿?譬如眼前这不男不女之人,他实在不明白主人看上了他什么,明明他瘦弱的如同一只羔羊,但他衷心侍主,只要是阿史那吩咐之事,他定会不折不扣的奉行。

    沚汀极不情愿,但眼下也别无他法,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突厥人,她只怕他们随时再杀掉无辜之人,以此来威胁她。

    “我可以上楼,也可以配合你,直到你的主人回来,”她道,“但是,你必须派人请大夫过来,我哥哥生病了,急需治疗。”

    胥敏不予理会,主人只是交待他看好眼前之人,只要她毫发无损,别人死活与他何干?这些孱弱的中原人,仿佛日晒雨淋都会生病,不如早点死了,好给他们入主中原挪地方。

    “倘若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沚汀语带威胁,“我若咬舌自尽,你确定你来得及救我?三五天之后,你主人回来看到我的尸体,会不会让你陪葬?”

    胥敏心下动了动,若真如此,以主人的性子,陪葬都是最轻的惩罚——“大夫在哪里?我派人去请。”

    一炷香后,头发花白的大夫被胥敏半拖半拽的拉了进来——看得出他极是不愿替突厥人出诊,但又畏于对方武力,不得不委曲求全。

    看到房间里是两名中原人,大夫心下方缓过来几分,然而在手指搭上又英手腕的那一刻,他又忍不住心下一惊——眼前之人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女子,他看向沚汀,对方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以眼神安抚,他方镇定下来,继续瞧病。

    末了方道,“病人身体本就羸弱,加之操劳过度,忧思过重,是以引发了风寒,”这番话却是对着沚汀而言,“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外客来此,多有水土不服,当需好好休息,慢慢适应才是。”

    她点点头,确认又英并无大碍,又让大夫开了几味去热的药,方才让他离去。此时夜已深,她让胥敏派人煎了药来,亲自喂又英服下,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又英的高热退了下去,这才放下心来,沉沉睡了过去。

    “小姐,小姐,”正在梦境中沉浮之时,沚汀忽觉有人在轻轻摇晃她,似醒非醒间,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半天才缓过神来。

    “又英,你怎么起来了?”她撑着酸痛的胳膊坐了起来,又问道,“好些了吗?”

    “小姐放心,我已无事,”又英答道,脸上现出一道虚弱的笑容。

    沚汀将手搭在她的额头上,确定高热并未反复,这才放下心来,“我睡了多久?眼下什么时辰了?”

    “未时,”又英道,眉间浮起几丝忧虑,“方才我想出去打水,被几个人斥了回来,他们……”

    沚汀忆起昨晚之事,暗恨自己睡了太久,又浪费一个白日——阿史那说过,短则三日,多则五日,他便会回来,在那之前,若她想不出法子逃离此地,恐怕再难逃出生天。

    她将昨晚的事一一讲与又英知晓,末了又道,“无论用什么法子,咱们必须逃出去,找到卫槊,将阿史那的行踪告诉他。我总觉得,阿史那不是凭白出现在陇西,如此紧要关头,他一定是有着十分要紧之事,才会深入后方,兵行险着,说不得,会与郕王反叛有关。”

    正说话间,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伴随着胥敏生硬的官话,“请两位下楼用饭。”

    又英看了眼沚汀,等她示下,然而沚汀眼下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便道,“下去吧,先填饱肚子再说。就算要逃,也得有力气跑不是?”

    若非眼下境况凶险,又英几乎要被她逗笑——从前不觉得,但在变成卫沅后,小姐似乎成长了许多,有时候甚至让她生出一种陌生的敬畏之感来。那些她觉得翻不过去的山,趟不过去的河,乃至一切艰难险阻,似乎在小姐眼里都不是大事,她也总有办法去应对。

    诚然身处其中时,她也能感受到小姐的痛苦和无奈,但与此同时,她亦能感受到她身上有一股极其顽强的信念,在带领着她寻找希望。这股信念的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她娇小的身躯几乎承载不下,这种力量并非平地而起,而是有根的——它深深植根于那受尽磨难的命运,在坍塌成废墟的心灵上,又开出希望的花。

    大堂内,胥敏几人正在桌边等候,沚汀心知,突厥人才不会这般守礼,他们只是想确保她二人时刻处在监视之下,便是吃饭也不能例外。

    甫一坐定,便有人来上菜,却不是昨日的小二,而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许是先前在厨下烧火,沚汀并未留意过。

    他低着头,几乎是有些颤抖的将碗碟放置在桌上,方要离去,又被胥敏叫住,“等等。”

    老头被这声呵斥震得慌忙跪倒在地,只怕下一秒便要人头落地,极度惊恐之下却听胥敏道,“每样菜,你先吃。”

    他眼里闪出迷茫,似是不知为何会有这等好事,却又不敢询问,连忙爬起来,哆嗦着拾起一双筷子,将桌上所布之菜一一夹过吃下,又过得几刻,胥敏见他无事,这才放他离去,招呼众人用饭。

    菜色粗鄙,唯一的荤腥便是桌上那盆羊肉,沚汀却是连闻也不愿闻——这样的味道总让她想起麓山上发生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愿食用?只默默伸筷夹些蔬菜豆腐之类,但求果腹即可。坐在她旁边的又英大病初愈,更是沾不得发物,主仆二人颇有默契,只挑着素菜下箸。

    食不言,寝不语,正默默吃着饭,一名突厥人忽然捂着肚子大声呕吐起来,却又顷刻间两眼一翻,向后倒去,口中泛着白沫,唇色发乌,已然没了气息。

    接二连三地,又有几名突厥人呕吐起来,瞬间没了性命,阿史那留下的那几人,转眼便只剩胥敏一个。

    胥敏方才拿起的筷子又立刻放下,心知定是饭菜有异,却不知对方是如何下的毒——中原人如此狡猾,明明他已足够小心,让那老头先行验过,此刻,那老头子还好端端的立在一旁,怎的他的手下们一个个都送了命?再说,桌上之人,包括那两个中原人在内,都食用了饭菜,何以自己和他们又都无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令沚汀措手不及,直觉告诉她下毒之人是友非敌,然而眼下胥敏还活着,哪怕只剩他一个,客栈里的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她心下不禁为那人担心,然而又生出几分逃生的希冀来,对付一个人,终究是强过对付一群人。

    胥敏却是不发一言,亮出兵刃,开始在店内大开杀戒,他甚至不打算查明谁是下毒之人,左右不过是这客栈里的人。他不想费那些心思,只愚忠地执行着阿史那的指令——护好那个中原人。既然眼下除了自己,他谁也信不过,那便除尽这里无关之人,只要等到主人回来,他的任务便可算圆满达成。

    这突厥人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离得近的,尚来不及反应,便成了刀下亡魂,余下之人,不得不四散奔逃,一时间,这座封闭的小店成了屠宰场般的人间炼狱。

    沚汀亦十分惊惶,即便知道胥敏不会拿刀指向自己,却不得不担心起又英的安全,慌乱间拉着她向后退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人脚上,回头看时,正是方才那位上菜的老人,此时,她方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惊得呼出声来,“大叔!”

    他点点头,似是在回应她,却只说了三个字,“配合我。”

    聪慧如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任由他掳着向后退去,一柄锋利的匕首,随之抵到了她的脖颈之上。

    “胥敏,”她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救我——”

    胥敏此刻已是杀红了眼,只恨没有生出三头六臂,助他杀光眼前这些宵小的中原人。正杀的兴起,却被沚汀的惊叫声唤了回来,猛然想起主人交待之事——主人命他好好看管之人,此刻已然成了人质,性命危在旦夕。

    “你不敢杀他,”胥敏用刀指着大叔道,“他是中原人。中原人不杀中原人。”

    “再往前一步,我就动手,”大叔作势紧了紧手中的匕首,“你主子让你确保她活着,如果他回来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

    “你待如何?”胥敏气急,却终是不敢拿她的命冒险,哪怕他再愚钝,此刻也已猜到,方才便是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子,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毒,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他却还不知道他的图谋。

    “放我等离开,便饶她不死,”大叔指了指余下幸存之人,“等我们安全了,再放她回来。”

    “中原人,骗子,”胥敏怒道,这些狡猾的中原人,他已经被骗了一次,不想再被骗第二次。

    “来日方长,放我们走,你主子或许还有再抓到她的那一日,活的,”大叔又紧了紧匕首,“要是你不答应,我立马便杀了她,你主子就只能得到死的,她要是死了,对你主子可就一点用都没了。”

    胥敏愚忠,一向惟阿史那之命是从,眼前这老头所说的话,句句都扎到了他的心上——没有什么比忠诚的执行主人的命令更重要的了,主人说,要那个中原人分毫无损,那他就必须好好活着。

    他不说话,但眼神已有所松动,大叔知他已被说服,连忙让那剩下几人捆住他的手脚,又关进储菜的地窖,上了死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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