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长途跋涉的主仆二人,终于进入了陇西地界。一路风尘仆仆,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路,只怕落在许胜后面——好在兵马尚未动,粮草需先行,光是筹备这些,就耗去许胜不少时日,沚汀她们得以先他一步,踏入陇西。

    陇西是最靠近金城的州,再往西,就到了帝国与郕王对峙的最前线。黄河之水在此处拐了个弯,水势减缓,在陇西贫瘠的沙土上缓缓流淌,无声的滋润着这片土地。

    陇西多山,这在地图上并未标注,亦是沚汀未曾料到的,她总以为,西境之内,土地贫瘠,多沙漠戈壁,却不知原来陇西竟也是多山之地——不仅多山,山势还多陡峭,黄河之水便在这纵深的大峡谷中流淌。

    然而,眼看离卫朔越来越近,她们行进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下来,一则,山势陡峭处不能行马,只能靠双腿翻越重重险峰;二则,越靠近前线,形势便越紧张,多有从西境徙来的流民,抢人钱财甚至杀人害命,她们只敢在白日赶路,到了夜里,便得宿在官家客栈,以防流民滋扰。

    此时已近未时,冬日里天短,眼看日头就要西沉,趁着最后一丝天光,她们终于赶到了驿站,歇下脚来。进得房内,主仆二人累的连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了,也不管身上衣杉沾满了汗水灰尘,一头倒在了床上。

    良久,沚汀才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喉咙干渴,头疼欲裂。她摸索着起身,伸手碰到一旁的又英,触手微烫,心中只觉不好。连日来,她们马不停蹄的赶路,担惊受怕,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上进入西境之后,水土不服,又英终于还是病倒了。

    沚汀心下愧悔,只觉自己一味赶路,连累了又英——她虽是相府小姐,又英作为她的贴身侍女,实则比她更加娇弱。从前爹爹总会监督她练习骑射,风里来雨里去,反是又英,一直待在深宅大院,四体不勤,哪里受得了这千里奔波的苦。若在平日,但凡出远门,她定会备些药物在身,只是此次走的急,却是来不及准备,思来想去,眼下只能去求求店家,帮忙寻些去热的药材。

    她揽住又英的头,喂她喝了点水,又替她掖好被角,便出了门。

    此时天已全黑,大堂内点着几盏灯火,在这浓浓的夜色里摇摇欲坠,堂内零零散散坐着些人,大多形容落魄,似是从远处逃难而来,可见西境的形势确实堪忧。

    驿站的掌柜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头发稀疏花白,看上去极是精明,此刻,他正就着柜台上的一盏油灯,细细对着白日里的账目。听到沚汀的询问时,他正发愁一笔菜钱对不上,一双眉毛拧作一团,浑浊的老眼从账簿中抬起来,对上沚汀清澈的眸子,心里不由一惊。

    眼前站着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瘦弱不堪,乍一看同那些普通的逃难百姓倒也无甚区别——面黄肌瘦,衣衫破败,一副潦倒之象,只那双眼睛,清澈澄明,摄人心魄,这样的眼睛,怎会长在他的身上?

    沚汀见他盯着自己,心下咯噔一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只怕之前涂抹的黄粉掉落,忙道,“我哥哥赶路太累,病倒了,此刻发着热,已然昏睡过去。我们人生地不熟,掌柜可否帮忙请个郎中来瞧上一眼?再不济,能寻些药物来也成,小的愿付双倍酬金,但求掌柜行行好,救他一命!”

    见那掌柜的不出声,似是不为所动,她忙又道,“就算您不稀罕这点银钱,我哥哥这般病着,若叫其他住店的客人知晓,终是不美,若他熬不过今晚,死在房里,传扬出去,以后恐怕也无人敢在此住店。”

    掌柜的耸了耸眉,正欲开口,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随之而来的便是金属甲胄的撞击声,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突兀异常,他心里叫了声,“冤孽!”嘴上却不敢耽搁,只叫小二赶快开门迎客。

    此时已入夜,西境虽不像京城一般要宵禁,却也过了接客的时间。大门本已落了锁,小二尽管已经飞奔着去开门,但门外之人仍是极为不耐,砰砰砰的大力敲了起来。

    他口里忙高声喊着“来了来了”,手上极为利落地卸掉了门栓,大门打开的那一刻,狂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几乎看不清来人脸庞,只有一水儿的黑色甲胄,映射出店里灯盏的惨淡光影。

    掌柜的一手持灯,一手护住那不住跳动的微弱火苗,往门口迎去,只一眼,便不敢再看,低下了头,口中惶恐道,“贵客里面请——”

    据说嗜血之人都是带着煞气的,那十几个身披甲胄之人走进来时,连风里都带着一股腥味,有些胆小的流民已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沚汀却仍等在柜台前,焦急的追逐着掌柜的身影,只盼能再寻机会相求一番。

    “最好的饭菜,都端上来,”当先进来之人喝到,“速速。我等吃完饭,还要赶路,耽误了时间,你得死。”

    尽管满心担心着又英的病情,她还是被这声喝问震得心下一惊,那颐指气使的语气,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以及并不流畅的中原官话,无不暗示出说话之人的身份——突厥士兵。

    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前线就在往西不远处,可陇西始终还是帝国辖下,如此敏感之际,怎会有突厥士兵深入陇西腹地?虽然身穿帝国制式的甲胄,然而口音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让这一切显得更为可疑——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必须要告诉卫朔知晓。

    “要肉,要酒,”那人又喝道,“还有美女,统统都要。”

    掌柜的为难道,“客官见谅,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酒肉还能勉强寻来些,却到哪里去寻漂亮姑娘?”

    那人起初有些疑惑,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末了见他一脸苦笑,猜到是在拒绝自己,立马扬起手里的鞭子,往掌柜的身上抽去,那鞭子足有小儿手臂粗,若是落在身上,非死即残。

    “素黎,休要惹事,”一道阴冷的嗓音从那人背后传来,令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卸了力般,软软垂了下来。

    “是,主人。”素黎恭敬道,转头又恶狠狠的盯着掌柜,“准备酒肉菜饭来,速速。”

    转眼间在阎王殿走过一遭,掌柜的犹自惊魂未定,此时方才反应过来逃过一劫,忙点头哈腰的去了,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即便这群瘟神不请自来,他还得好酒好肉的把他们送走,掌柜的只觉头大不已,恨不能死在素黎的鞭下才好。

    眼见大堂被这群人搅扰的乌烟瘴气,乱作一团,沚汀无心再留,只追逐着掌柜的身影,跟到后厨,想要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位小哥,不是我不帮你,你瞧瞧堂上的那群大爷,要酒要肉,催吃催喝,要是不把他们先伺候好,我等谁也活不过明天,”掌柜的盯着灶台,无暇看她,“就算我想帮你请医,眼下哪有人手?”

    沚汀心知他所言不虚,店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伙计,此刻全部忙得热火朝天——但是又英的病情不能再耽搁了,她想了想,忙道,“劳烦您指派一个小哥帮我请大夫过来,我来顶上传菜,此外,先前承诺的双倍酬金,也会照付。”

    掌柜的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眼前之人的确瘦弱,但胜在机灵,若是堂上有何变故,当是能应付过来。犹豫片刻,他便应允了,大夫就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来去之间便能获取双倍报酬,何乐而不为?

    沚汀将毛巾搭在肩上,学着小二的样子,捧着一托盘羊肉,往堂上走去。不知这群人的身份尊卑,便从拐角处开始上菜,等到了中间那桌时,方到了素黎那桌,只见他低着头,正同身旁之人说着什么,神色间极是恭敬。

    从沚汀的角度看去,素黎身旁之人正好被挡住,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觉得有几分眼熟,随之而来的,是弥漫其周身的危险气息。

    “客官请慢用——”放好碗碟,她不敢多做逗留,压着嗓子说了一句,便欲退下,冷不防手腕却被素黎扯住,她生生压下喉咙里的惊叫,瞬间反应过来——手,她上菜之前洗过手,却忘记涂抹黄粉,雪白莹润的纤纤皓腕这般呈现在素黎眼前,他会放过才怪。

    “没有美女,美少年也不错,”素黎揉搓着她细嫩的手腕,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令她作呕。

    “小的有病,”她一边挣扎,一边往后退,“唯恐传染给客官——”

    “不怕,”素黎竟然听懂了这句话,“我像牛一样强壮,脱了衣服你就知道,”他说着话,手上却不停,直往她身上摸去。

    就在他靠近的一霎那,有电闪雷鸣在沚汀的脑海里划过——太熟悉了,是记忆中的味道,只有一次,只出现过一次,然而她此生都不能再忘。

    麓山上,她第一次被这种裹挟着汗臭和膻味的血腥气息笼罩时,这段记忆就此深深刻印在脑海里,再也无法磨灭,是死后化成灰也不会消弭的苦痛——没有证据,然而她就是知道,素黎就是在麓山上欲置她于死地的杀手之一,亦同杀害她的家人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认知让她全然忘记了眼下的处境,记忆仿佛回到了那生死一幕,情感先于理智控制了她——沚汀握住了藏在袖间的簪子,素黎,必须死。

    “咚”的一声,方才还吹嘘自己像牛一般强壮的素黎,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起初,众人只道是素黎醉酒,直到他的唇角缓缓流出黑色血液,分明是中毒之兆。

    方才喝止素黎扬鞭之人,此刻依然操着那冷冷的口音,命令道,“不要再食用桌上的食物和酒水。胥敏,守住门口,非我准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客栈。”

    他慢慢走到素黎身旁,蹲下身来仔细查看,七窍流血,唇色发乌,死因确是中毒所致,不过,毒药的来源却并非食物酒水——素黎脖颈间插着一枚细小袖箭,箭身没入肌理寸许,露在外面的一节箭尾在灯火映射下闪着诡异的光芒,显见得是喂了毒。

    出师不利——他心下生出几分懊恼,不仅因为素黎是他手下第一猛将,却这般轻易折损在这荒野客栈,更因他此行干系重大,又需隐匿行踪,出了这岔子,少不得又要耽搁些时间。

    他一把将沚汀抓了过来,伸出铁钳般的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方才是你离他最近,”他鹰隼般的双眼盯着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你杀了他。”

    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迫不得已看向他,只一眼,便认出来人,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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