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答,只是看她的表情,沚汀便知,自己猜对了。

    方才昭忠审问时,她一直隐在角落,仔细审视着慧儿这张脸——她总觉得,似乎在宋府之前,便在哪里见过她。

    若是从前,她决计不会留意一张丫鬟的脸孔,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要复仇,她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出凶手——她不知凶手是何人,那便意味着,凶手可能是任何人,在她以卫沅身份出席的公开场合里,她都尽可能留意到每个人的脸孔,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张脸孔下面会藏匿着真相。

    沚汀顺着一些模糊的感觉在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自己曾在许府见过这个名为慧儿的丫鬟。

    那是许如月的生辰,她应邀赴宴,在湖心亭上,众贵女饮酒作乐,敬贺生辰,纷纷送上各色礼品。彼时,许如月的父亲,送来了一盒鸡子大小的东珠,她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引得一众闺女们羡慕不已——当时双手奉上东珠之人,便是眼前的慧儿。

    之所以对她有印象,只因那时慧儿的眼神便如眼下这般冰冷又倔强,便是对着许如月,亦不带丝毫谄媚之意,如今想来,恐怕她的主子并非如月,而是受了许胜的差遣,是以,许胜才是她效忠之人。

    “你胡说!许将军国之重臣,眼下更是要远赴西境消灭叛军,再胡乱攀扯,小心圣上治你的罪!”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慧儿方才想起为自己辩护——只要她抵死不认,他们便拿她毫无办法,只要撑到将军回来,自会有人来救她。

    昭忠看着沚汀,满脸难以置信,对于她方才所言,他的震惊不下于慧儿,却又不同——慧儿惊恐于秘密被人揭穿,而昭忠,他不敢相信,若慧儿的主子是许胜,那将意味着什么——慧儿明面上是宋霁兰的丫鬟,而宋渊又是郕王的人,若她实则听命于许胜,那只能说明,许胜与郕王早已狼狈为奸。

    若他们沆瀣一气……昭忠甚至不敢去想,许胜即将驰援西境,他手上,持有御赐的虎符,可以号令三军——二十多万人,打着镇压叛乱的旗号,实则与郕王汇军,果真如此,不止卫朔,整个帝国都会因此崩塌。

    “小姐,这其中定有误会,”他仍是不敢相信,许胜位级人臣,君恩四海,他没有理由背叛皇帝,他同卫朔从小跟着许胜行军,一起出生入死,护卫帝国,他们之间,亦师亦父,这样的人,如何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如何会背叛自己的亲人?

    眼看昭忠悲愤难以自抑,沚汀顾不上劝慰,只对着慧儿道,“不用狡辩,先前宋霁兰将我囚在这地牢之内,自认我必死无疑,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否则,你以为今时今日,我为何偏偏要找上你?”

    慧儿不答,只愤怒的瞪视着她。

    “宋霁兰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这一点,想必许将军也是知晓的,所以颜府惨遭灭门时,许将军借了人给她,想在麓山将我绞杀,是也不是?”

    “我的侍女又霜,先前也被囚禁于此,将军想从她身上拿到我父亲的手书,借此来威胁宋渊,是也不是?”

    “郕王早便算好了陛下会将虎符交给许胜,令他驰援西境,所以才愿以虎符换回陆行之,是也不是?”

    连连逼问之下,慧儿面上不为所动,只是眼里闪烁的光透露出一丝惊惧——沚汀便知自己说对了,为今之计,只有让慧儿以为她们已经知道真相,她才会放弃挣扎。

    “许胜其人,误国误民,死后会被万人唾弃,打下十八层地狱!”她突然拔高音量,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鄙夷。诅咒般的恶语在空荡荡的地窖里来回震荡,仿佛被诉说了千百遍,每一遍,都碾压在慧儿的心上。

    “你胡说,将军是有苦衷的,是皇帝先对他不起!”她再也忍受不了如此诋毁,疯狂反驳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军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昭忠几乎站立不住,她的每一声反驳,都坐实了沚汀的猜测,他的信念几乎被颠覆,摇摇欲坠。

    “昭忠,你留在此地审讯她,我要即刻启程去西境,将此事告知卫朔。”无暇安慰,眼下,她只担心他的安危——郕王不日便要出发,她必须赶在他的前面,找到他,提醒他,好早做防备。她自知这一趟,凶险难料,前有郕王,后有许胜,他们必会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困境,但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必须同他一起面对,他们已经携手走了那么远,不再乎再多走这一程。

    “小姐,还是让末将去吧,”昭忠急道,“此去西境道阻且长,路上若是有什么变数……”

    她摇摇头——并非信不过他,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消息于卫朔而言意味着什么,这等同于让他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他所效忠的国家的叛徒。他或许能够从理智上说服自己相信这是事实,可是感情上呢?他看似冷酷,实则至情至性,他一直视许胜为父亲般的存在,从前一起出生入死的人,转眼间便要杀个你死我活,他要如何,才能不至崩溃?

    “我有地图,骑术亦不逊于你,勿需担心”,她郑重地看着他,想让他明白此事干系重大,“慧儿身上还有许多秘密,我走之后,你要继续审问她,将幕后之事,问个水落石出。”

    昭忠还欲再劝,张嘴的瞬间对上她清澈决绝的眼神,话便再也出不了口。

    “如今形势,是你去还是我去,对大局影响都微乎其微,”她道,“局所系者,皆在卫朔一人,惟有他有能力破局,挽救帝国命运。是以,能让他接受许胜的背叛,有勇气去对抗他,还能带领那万人突破重围,反败为胜,才是其中关键。”

    “我手无缚鸡之力,若论上阵杀敌,当然不如你,可你也该知晓,论及对卫朔的影响力,我当在你之上,”她的语气不容辩驳,却又带着一股悲凉的意味,“就算九死一生,也要放手一搏,哪怕最后天不遂人意,我也希望能够像广月公主和卫济将军一样,同他一起,战死沙场。”

    昭忠喉头哽咽,眼眶湿润,只恨自己不能以一敌百,杀尽天下反贼。他心疼卫朔和沚汀,他们才刚刚表明心意,却又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国仇家恨,为何这样好的两个年轻人,要背负起如此沉重的担子?

    他知道沚汀所言不虚,卫朔对许胜之感情,比自己更加深厚,连他都如此痛苦,难以想象卫朔若是得知许胜的背叛,该如何自处。卫朔为何对许胜像父亲般看待,盖因他幼时失怙,无人看顾,是许胜将他抚养长大,传授他技艺;而今,他终于成长到能独当一面时,许胜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要将他和他心爱之人,亲手推上同他双亲相似的命运。

    命运如此无情,像是轮回的深渊,不断地吞噬着踏入其中的每一个人。当初种下的因,结成了今日的果,可是,这果实为何如此酸涩?

    “姑娘一定要活着,也一定要让将军活着,”昭忠眼眶泛红,他已经放弃了代她去西境,无论如何,他们应该在一起,他只在心里向上天祈愿,今日一别,必有来日。

    “小姐,东西都收拾妥当了,眼下便启程吗?”又英问道。

    沚汀点点头,自从地窖中同昭忠话别,回到卫府,已过去了两个时辰,按照她的嘱咐,昭忠继续审问慧儿,照看京城动向,她则回到府里准备细软,即刻出发。

    为行路之便,主仆二人都作男子装扮 ,粗粗收拾停当,不敢有丁点耽搁,便牵了马来上路。好在二人都擅骑马,沚汀更是个中翘楚,片刻功夫,便出了城。

    她们出城时,天将放亮,尚有星子在泛着鱼肚白的天边闪烁,到达地图上标识的第一座驿站时,已是正午时分,二人商定,在此间稍作歇息,用些饭食,再继续上路。

    如此反反复复,日夜赶路,除却吃饭睡觉,她们一刻不停,五日之后,方到达并州地界。沚汀自知她们主仆二人手无缚鸡之力,谨慎起见,一路都是沿着官道选择驿站落脚,到了并州也不例外。

    并州城虽不大,但因地处东西衔接处,往来人流却也不少。二人寻到驿站,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又叫来小二,胡乱点了些饭菜,又打包了些干粮,这才开始用饭。

    “老子早便看出郕王有不臣之心,看吧,这便反了,”旁边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贩夫模样之人,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满脸的络腮胡子,却掩盖不住眼中得色,仿佛早已预判了今日形势。面前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并一壶酒,看那情形,这伙人似乎并不急于赶路,只在这里边吃边聊,消磨时光。

    “马后炮——”,说话的是一个略显瘦弱又带点书生气的中年男人,语气之中不乏嘲讽,“数日前,我等在凉州,也是这般吃酒时,你还道郕王治下的凉州,繁华气象不逊京城,郕王其人,治民有方,乃是一等一的藩王,怎得如今便倒戈相向了?”

    “岂有此理,”见被揭短,络腮胡子似是涨红了脸,忍不住拍了一掌桌子,“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郕王治下不错是真,俺说其欲反也是真,正因他治理有方,不想埋没这一身才华,才不愿屈居人下,也才不得不反,你懂也不懂?”

    “好一个不得不反,造反还有理了?”书生半点不肯相让,“郕王治下才多大一块地方,不过是帝国的边境小城而已,圣上要统理全国,岂可同日而语?郕王能管好凉州,未必管得了天下,更何况,便是凉州,他也未必管得好,端看凉州城内有多少突厥人,便知分晓。”

    “这话说的,俺可不是偏向郕王,”络腮胡子只怕被扣上一顶私通反贼的帽子,急道,“俺只是说,俺早便想到郕王会反,俺有那个,那个,先见之明,你认也不认?”

    “那又如何?”见他急到口吃,书生反而笑道,“你便有先见之明,于大局又有何裨益?你是提醒圣上早做防范了,还是半路去狙击叛军了?不过图嘴上一快而已,话谁都会说,事却未必谁都会做,要都像卫将军一般,帝国或可一战。”

    “还有许将军,”络腮胡子急于扳回一局,忙道,“听说,许将军已接了圣旨,不日将持虎符前往西境,调度三军,同卫将军会师。”

    沚汀同又英正低头用饭,闻言不由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隐忧——只怕许胜的声望越隆,届时帝国便会溃败的越惨。

    “不敢苟同,”书生摇头道,“依某看来,胜败均系于卫将军一身。”他想起不日前在西境时,路过金城,那时叛军与帝国军队已进入对峙状态,尚不知结果如何,但大军压境,带来的威慑感却不是谁都能够承受的,他只觉自己如同一只蝼蚁,瞬间会被势如洪荒的叛军碾为齑粉,难得卫将军年纪轻轻,只凭一万人,便敢跟郕王对峙两岸,单只这份魄力,已足以令他折服。

    “听说已经交了一战,”此时,桌上的另一人突然插话道,“我外甥一家原本住在金城,打起仗来,不敢再待,只往南边去投奔亲戚。”

    “胜负如何?”书生急切问道,他离开金城已有数日,走时战事尚未起,却不想短短时日,双方竟已交上了手,郕王如此心急,一副志在必得之势,他实在担心卫朔那区区几万人,能否抵挡得住。

    沚汀心下一紧,伸出去夹菜的手停在半空,驿站内嘈杂的声音此刻都消失不见,她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人的身上。

    “我外甥说,双方在黄河上水战,卫将军锦囊妙计,水淹了郕王不少兵马,”那人乐道,“如今金城人人皆知,都称他为战神。有些原本打算逃走的百姓,见卫将军如此神勇,甚至又留了下来,足见所言非虚。”

    沚汀悬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手里的筷子,却是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引得旁人侧目。她胡乱抹了抹嘴,对着又英粗声道,“吃饱了,上路吧。”

    及至策马奔出数里,她才对又英道,“你听到了吗?方才那几人说,他胜了,他还好好活着!”

    又英心生欢喜,这欢喜不仅是为了卫朔,亦是为了小姐,旁人只关心将军战胜与否,惟有小姐,却是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败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卫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便安心赶路吧!”

    沚汀点点头,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挥动马鞭,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此刻她只想狂奔,只想去到他的身边,同他并肩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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