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回到金城大营,卫朔喘息片刻,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

    “禀将军,我方损失两千兵马,郕王损兵三万,”樊宁激动道,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多亏将军运筹帷幄,才能以少胜多,挽狂澜于既倒。”

    “此时言胜,为时尚早,”卫朔一如往日沉静,眼前的小捷并不使他轻松分毫,“三万兵马,不伤其根本,郕王只是暂时退守西岸,卷土再来是早晚之事,今日小胜,只能为我们争取些时间,郕王吃了这次亏,再想击退他,只会更难。”

    “不如,由末将带领两千士卒,再去上游筑堤——”对于樊宁的提议,卫朔摇了摇头,“此计只能攻其不备,经此一战,郕王长了教训,下次渡河,只需用铰链将数条船只连在一起,增大浮力,便可抵御洪水。他麾下不乏谋士,若有了解水战之人,当能想出此计。再者说,天气越来越冷,焉知黄河不会封冻,到那时,又去何处堵水?”

    “将军可想出应对之策?”樊宁急道,水攻之法转眼间灭了郕王三万余人,并战船数艘,令他踌躇满志,以为只要守住上游地势,便可依法炮制,令郕王永远无法渡河,却不曾想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应诸法,皆有破解之道。

    “并无,”出乎他的意料,卫朔沉吟道,“唯一脱困的法子,便是力守金城,等待援军到来。”见樊宁面露失望,他又道,“毋要灰心,此役虽未伤及郕王根本,却也令他损失惨重,若想重整旗鼓,且需要些时日,我等必能坚守到援军到来。”

    卫府棠园内,沚汀正在拆开一封信件,虽无署名,但见右下角“窈窈”二字,便知是何人所寄——自从卫朔知道了她的小字,于无人处,总爱以此相称,仿佛惟其如此,才能彰显他那份隐秘的欢喜。在这世上,唯有他,可如此称呼她;也唯有他的称呼,方能得到她的回应。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来信是报平安,他从来如此,只报喜,不报忧,她知道他想让她安心,况且,即便有何难处,她远在千里之外,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帮不上什么忙。

    一朵略显干瘪的小黄花掉了出来,她小心拾起,仔细铺平,夹在了书简里。信上所述,林林总总,尽是一些琐碎之事,他们在哪里安了营,西境有什么新鲜的吃食——他便有这样的本事,明明是去打仗,说的却像是出去游玩一般,战场的残酷,形势的紧迫,他是半个字也不提。

    说不定此刻,他们已经短兵相接,打过了第一仗,只不知战况如何——她心下浮浮沉沉,信是数日前所写,所述亦是数日前之事,京城与西境,明明是在同一个世界,却仿佛又隔着时间的距离,令她总也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是,有一种方式,可以令他们并肩作战——京城与西境,是并发延伸出去的两条线。一在外,一在内,一为打仗,一为政变。郕王若想谋国,不但得有外线兵力主攻,还当有内廷官员与其协调,暗通款曲,若非如此,他何以在皇帝的眼下蛰伏多年而不被察觉?

    宋渊毫无疑问是郕王的人,沚汀并不怀疑这一点,多年前,陆行之初入京为质,第一个面见的官员,便是宋渊。那时她并不理解,如今看来,一切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后来,她拿到了父亲的手书,更加坐实了宋渊的不轨图谋,那座秘密的练兵场,极有可能是用来训练突厥杀手,说不得,颜府惨剧便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然而,还是少了些什么——她总觉得不妥,似乎有些地方合不上,那拼图,始终少了关键的几块,令她在最终的真相面前止步不前。这令人不安的怀疑起初并无根据,只是源于她身为女子的直觉,她和陆行之的少年情意,她对陆行之经年来的了解,让她相信,倘若这一切完全是郕王主谋,而陆行之牵涉其中,他不会在她消失的那些时日里,表现得如此伤痛,亦不会在知晓卫沅就是颜沚汀后,表现得如此疯狂——这并非自作多情,哪怕从最本质的人性来看,甚或从利益角度来看,他都不至于如此,那么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解释——郕王不是凶手,至少,并非主谋,而宋渊惟郕王马首是瞻,若无郕王之令,他断不敢对当朝大员如此行事。

    那会是谁呢?眼下,这个答案显得如此重要,不仅因为它关乎到她的家仇,还有国恨——不管真凶是谁,都足以对如今的局势构成威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不得,他要的便是朝廷和郕王的两败俱伤,到那时,便再也没有谁可以阻止他。

    又霜。

    沚汀的脑海里忽然划过这个名字,似是有火光被点亮,那个又霜至死不肯吐露名字,却又让她提防的人,会不会,才是真正的凶手?

    “昭忠——”她忍不住叫道,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急迫。

    一瞬间,昭忠便提剑冲了进来。自从将军离去,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沚汀身边,只怕她有个闪失,他无法向在前线拼杀的将军交代。

    “我们必须即刻去京郊一趟,”她口里说着,脚下不停,起身便要往外走。

    “可是出了何事?”昭忠不解,但看她手上所持信件,担心卫朔有所交代,不由心急如焚。

    “你还记得我之前被关押的那间地窖吗?”她边走边解释,“又霜生前,也曾被关在那里,她临死之前,曾提醒我,要提防朝中之人。只要我们能查出那宅子的主人,便能知晓她所指何人。”

    “小姐,此等事,末将派人去查便是,您不用亲自走这一趟。”昭忠极力劝阻,眼下,没有任何事,能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不,此事干系重大,我必须去,”相处日久,她深知他的秉性,亦不愿在此等大事上欺瞒他,昭忠必须知道全部事实,才能意识到查明真相的重要,“我怀疑,这间宅子的主人,与郕王叛乱有关。”

    事关郕王,昭忠再无法坐视不理,忙问道,“不知是何关系?”

    “只怕这才是最难的,”沚汀凝神道,“眼下,我只知暗处有这样一个人,既不知他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图谋。若他站在郕王这边,与其里应外合,我们便极为被动;若他隔岸观火,只等朝廷和郕王斗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到那时我们便无反抗之力。”

    “此事干系重大,何不禀明圣上,请他下旨严查?”

    “没有证据,”她沉吟道,“此人若在朝中,职位定当不低,安敢以捕风捉影之词,让圣上调查朝廷大员?此时战事正吃紧,只怕圣上不治你我扰乱朝局之罪,已是网开一面。”

    没有办法,不能明察,便只能暗访了,昭忠明白,这一趟,他们势在必行。

    “末将这便去备马,到时小姐定要紧跟在末将身边,末将一定拼尽全力,护您周全。”

    沚汀点点头,只盼这趟冒险,能有一个结果,不管那人是谁,她都必须将他找出来。

    二人奔至京郊那所宅子时,已近午时,他们在院门外的密林里蛰伏了几刻钟,却不见有人进出。

    “奇怪,”沚汀不由喃喃低语。

    “可是有何不妥?”昭忠低声问道。

    “此地无人守卫——”她疑道,“既是秘密关押犯人所在,怎得这般大门洞开,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记得上次我被关在这里时,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全不似眼下这般。”

    昭忠正欲张口,忽闻远处有细碎之声。忙示意她噤声,二人向大门处看去,只见一名女子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进去。

    “怎得是她?”沚汀忍不住奇道。

    “小姐认识来人?”

    “为首的那名女子,是宋霁兰的侍女,似是叫慧儿,”她在记忆中搜索,曾经去宋府时,见过一次这名侍女,似是不甚得宋霁兰宠爱,并不常在她跟前伺候,若非她那时时刻留意宋霁兰的言行,大抵还注意不到她。

    “宋霁兰已死,她为何还出现在此处?”昭忠的问题,亦是沚汀心下所疑。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慧儿才能回答,”沚汀道,“若我们能抓住她,你可有把握问出实情?”她所虑者,乃是慧儿不肯合作——她们实在没有时间再去同她纠缠。

    “小姐放心,”昭忠却是极有信心,“卫尉营有的是法子令她招供,只是眼下她身在内院,我们不知其中虚实,却要如何抓她?”他们只看到慧儿几人进去,却并不知院内先前有多少人,擅闯进去,只怕尚未抓住慧儿,先为人所擒。

    “等到天黑,”她思索片刻,“总是要掌灯的,看看有几间屋子亮着灯,便能估算出来。”

    昭忠依言而行,二人又耐住性子,在密林里蛰伏良久,直到天色已暗,昭忠才向大门潜去,好在这大半天时间内,此间再无他人出入。

    沚汀依旧在密林内焦灼等待——昭忠坚持让她留在此地,不仅是为了她的安全,更是因为一旦动起手来,她在旁边反倒是个累赘,届时他不仅要御敌,还要分出心去保护她,只怕难以两全。

    时间缓慢流逝,沚汀只觉每一秒都似一年那般漫长,顾不得更深露中,被冻的瑟瑟发抖,她将全部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宅邸。三柱香后,倘若门口亮起一束火把,她便知昭忠得手,即刻赶去同他汇合,倘若没有,她便只能依照先前约定,先行返回卫府,再做打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被冻僵,才看到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门口亮起,起初,她怀疑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那火光灼灼其华,甚至能照亮昭忠的面庞,她才敢确定,他得手了——她们运气不错,院内除了白日进来的那几人,再无其他,昭忠未花费太大的力气,便将他们擒获,眼下,慧儿被关在地窖里,那里正是曾经关押过沚汀的地方。

    方才被昭忠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慧儿此刻还瘫在地上,昭忠上前,先将她结实捆好,又在人中处掐了几下,她这才悠悠醒转。

    昭忠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如实招来!”

    慧儿似是被这当头棒喝震晕了脑子,一时间懵懂不自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而她显见得是个见过世面的,并未被他唬住,反是问道,“你又是何人?胆敢将我私押此地,若叫我出去,定要告到官府,治你的罪!”

    沚汀与昭忠对视一眼,分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昭忠是阵前斩杀敌首不下百人的黑面武将,这般突兀的断喝,普通人都会被吓得不知所措,更何况慧儿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她的反问,实在是出乎她们的意料——沚汀只怕自己一语成谶,这慧儿莫不是有些来头,竟真难以从她口中逼问出实情。

    昭忠却没想那么多,只觉眼前这女子,跟他从前拷问的那些犯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不信她的一身反骨还能硬过那些杀人如麻的汉子去?既是时间紧迫,软的不吃便来硬的,不待沚汀示下,他便出手捏住慧儿的脖子,力道之大,生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慧儿拼命挣扎,但在昭忠手中,那点微弱的力道堪比刚出壳的鹌鹑,无力到可笑。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冷冷道,“否则便掐断你的脖子,再将你的尸体扔到荒郊野外,喂野狗吃。”

    他不说则已,听到如此威胁,慧儿反而镇定下来,讥讽道,“我的命若是这么不值钱,方才怎么不一掌劈死我,还留到现在?”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昭忠手上发力,狠狠掐紧她的脖子。慧儿双颊涨的通红,额角青筋暴起,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脱出来,过得片刻,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他本只想吓唬吓唬她,谁知这幅身子骨实在是不抗折腾,他怕下手太重将她捏死,只得将她扔在地上,慧儿跌倒在地,大口喘气,又呛的咳嗽起来,涕泪齐流,狼狈无比。

    “好受吗?”他问道,“再不招,就再来一次。”

    “当我是吓大的?”她喘息着道,“方才便说是最后一次机会,怎么,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杀了我?只要我一日不招,你便得留我一条命。到时,自会有人救我。”

    “你的主子,便是许胜?”二人正对峙间,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慧儿回头,看向那暗处的黑影,瞳孔巨震,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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