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金城。

    “昭忠,拿我的舆图来,”卫朔头也不抬,一边在沙盘上勾画,一边命令道。

    “将军,昭忠将军此次未随军出征,”樊副官道,“末将这就去取舆图。”

    卫朔抬起头,缓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临行之际,他将昭忠留在了京城——尽管知道此举有违昭忠心意,然而只有他在她身边,他在前线心才能稍安。

    他展开舆图,凝神细思,眼下的形势,于他们十分不利——郕王深谙兵贵神速,且麾下军士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又有骑兵和战马加持,西境诸城,已被其悉数纳入囊中。叛军如一枚锋利的楔子,将战斗的最前沿阵地推进到了雍州一带,眼看,便要渡过黄河,若如此,后续再无天险可守,叛军长驱直下,京城便是危在旦夕。

    卫朔心中明白,如此严苛的形势,从前并未有过。郕王其人,并非凡夫俗子,坊间传言先帝曾瞩意郕王作太子,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郕王能文能武,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便罢了,帝国亦有许胜之辈,可算是旗鼓相当,然而郕王在封往西境之前,曾在京城经营数年,对京城乃至中原一带,都无比熟稔;反观帝国军队,这些年大多在东南沿海一带作战,对西境的环境气候一无所知,孙子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已然失了先机。

    他不敢轻敌,出发前,便同许胜紧急拟定了作战计划——说是计划,实际也只有大概的方略,具体事宜,全靠前线指挥作战的将军随机应变,如此,数万人的性命,便都系于他一身——他们约定,由卫朔先行带领数万士兵急行至雍州南岸的金城一带,固守黄河天险,不让郕王部队越过黄河是他们此行的任务,亦是底线。许胜言明,若是让郕王叛军渡过黄河,他们即便不战死,也当引颈自戮,以死谢罪。只此一条,便再无退路,军令如山,此行唯有与黄河共存亡。

    与此同时,面对号称拥兵十万之众的郕王,他们心中也明了,仅靠卫朔这区区数万人的军队,抵挡得了一时,抵挡不了一世。卫朔带领数万人急行军至此,争得不过是那几日的时间——而许胜自己,将亲自持虎符集结二十万大军,并粮草辎重,于十日后驰援。十日,只要他们能坚持上十日,等到援军到来,便能合力以压倒之势,将叛军永远拒于黄河以西。

    前提是,卫朔能坚持十日。

    此时,正值破晓,黑暗与黎明交替,太白金星在天边闪耀。他们星夜兼程,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囫囵吞下,这才能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赶到金城地界。

    卫朔揉了揉疲惫的双眼,不用照镜,他都知晓那双眼里此时一定布满血丝,可怖至极。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忍不住想起她——还好,她不在此地。她在后方,那里暂时安全,这个认知让身在前线的他无所畏惧,也是第一次,卫朔深刻的感受到了出征的意义——唯有他们这些人在前线不顾生死,浴血奋战,才能御敌于千里之外,保全他们所爱之人。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战斗,不再仅仅是为了胜利,抑或守卫疆土,而更是像那些千千万万的普通士卒一般,在守卫自己所爱之人。

    “禀将军,”樊副官掀开营帐,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前方回报,黄河尚未封冻,叛军暂无法渡河。不过,上游水势平缓处已有结冰迹象,若是天气持续这般严寒,全部封冻,也便是这几日的事。”

    卫朔应声,示意他退下。于他而言,这是利好消息。若是黄河封冻,郕王的骑兵即刻便可东渡,他们未及休整,恐难应对,如此,郕王乘胜追击,必可势如破竹,届时只怕即便许胜驰援,也难以抵挡。

    眼下,黄河之水依然滚滚流淌,若要过河,便得有渡船,再不济,也需等上些时日,直到这严寒将黄河全部封冻——无论如何,总是为他争取了些时间。

    舆图在卫朔眼前缓缓展开,黄河一带两岸的地形尽收他眼底。

    他虽年轻,却已跟随许胜征战数年,深知若想在战事上取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天时地利乃天定,人和却靠自己——好在郕王师出无名,起事之初就被钉上了反贼的帽子,尽管他四处发布檄文,声称当年先帝意欲立其为太子,却拿不出遗诏,口说无凭,无人肯信。

    至于天时地利,卫朔相信,老天是站在他这一方的,若不然,怎会有黄河天险横亘于此,又怎会在寒冬里依旧流淌不息?放眼看去,金城上游一带,地势平缓,水势显得极是温和;而他与郕王对峙的下游一带,形势则十分不同,这里山脉起伏,西境最大的康山一脉,在此拔地而起。他们穿越山谷奔袭至此时,他便留意到了这些,此刻在舆图上看来,则更是明显。这些高低起伏的山脉,在下游造成了地势落差,使得下游的水势比上游湍急了许多,想要在这里渡河,并非易事。

    然而此处却有渡口。

    按照常理,郕王不该选择在此处渡河,然则上游虽然水势平缓,却并无合适的深水口岸,得以承载郕王的大船。卫朔看着地势,一个绝妙的想法逐渐涌上心头。

    “樊宁,”他叫道,“你即刻调派两千人,去上游沿岸水势平缓一带,”卫朔指向舆图上的一地,“给你三日,将此处合围。”

    樊宁不解,此前许胜的命令是叫他们死守沿岸,不叫郕王渡过黄河,他们只有区区一万人,已是杯水车薪,此时还要分出两千去堵黄河——尽管是旱季,黄河水势依然不可小觑,三日之期,能否堵住都尚在其次,将军这么做,意图是什么?分出兵马,若三日内郕王强行渡河,又该如何阻拦?

    但是他相信卫朔,不仅因为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慧眼识人,将他从百夫长一手提拔为副将军,更因为在他们共同经历过大大小小的生死之战中,卫朔的军事才能和指挥能力,都令他深深折服——战场无情,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并不能佑护众人,生死面前,唯有真正的实力,才能保全自己和他人,才能令众人死心塌地的追随。

    “末将领命,”他按下心中疑惑,转身就走。他知道,将军不解释,自有他的道理,眼下他该做的,便是堵住黄河,哪怕到最后,要填上这具肉身。

    卫朔心知三日之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此刻时间关乎性命,惟其如此,才有可能在许胜到达之前,截断郕王。果然,就在他们抵达金城的第三日,天气骤然起了变化,狂怒的西北风呼嚎着,夹杂着漫天雪花席卷了黄河两岸,一片白茫茫中,郕王开始强行渡河。

    鹅毛大雪漫天纷飞,能见度极低,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片黑影,一片巨大的黑影。

    卫朔立在船头,他的战船一马当先,向着那片黑影驶去,待看清时,心下不由震惊——郕王号称拥兵二十万,看来所言非虚,眼下这河上,放眼看去,总有百来搜战船,每艘船上,都排满了兵士。

    郕王竟等不及黄河封冻了。尽管期望能再拖上些时日,但此时,卫朔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好在他手上的这只军队常年在东南沿海作战,对水战甚是熟稔,加之他在军队抵达前便传书金城官府备好战船,此时迎敌倒并不仓促。

    他想起出发之时,许胜想要拨给他骑兵,只道郕王下辖的西境兵士极擅马战,若无骑兵,难以抗衡,但他坚持要了水军,二人争执到了御前,皇帝则站在了卫朔这一边。

    许胜或许有他的理由,但眼下情势,非水军不能一战。

    卫朔一声令下,帝国战船万箭齐发,箭雨铺天盖地飞向郕王军队,嘶鸣之声不绝于耳。叛军并无水上作战经验,为了减轻辎重,都是轻装上船,此时竟连抵挡的盾牌也无,站在最外围的士兵成了活靶子,纷纷中箭,跌进水里。

    指挥渡河的将领却是反应神速,见此情景,只叫被围在里面的士兵死死抓住外围之人,竟是拿他们作了肉盾,此举虽不义,却极是见效,再锋利的箭矢,也穿不透这血肉之躯。

    此时两方船只已经接驳,卫字旗下的兵士们射完箭矢,已换上大刀长矛,在两方船只搭上的瞬间,展开了白刃战。一时间,短兵相接,杀声连天,有的船上还着起了火,火光映在水上,通红一片,分不清是光影,还是血影。

    尽管抢占了先机,但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卫朔带领的这支战队,很快便被郕王的战船包围,此刻,任凭什么计谋也施展不开——这是绝对实力的较量。他明了眼下形势,只能以一当百,顽强拼杀,他的战船冲在最前面,他要以实际行动,向跟随自己的将士们表明,誓与他们同进退,与黄河共存亡。

    战船上,数百人在围困在这方寸间,进不得,退不得,只能不停挥刀,杀红了眼。

    眼看敌方的包围越缩越小,一旦收口,他们便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卫朔挥剑隔开一刀,又看了眼此刻的位置,且战且退间,他们已经靠近金城一岸渡口,而郕王的主要兵力业已集结到了黄河中心,他知道时机已到,果断又坚决地下令吹响号角。

    冲天的犀角声在一片刀剑相击和哭嚎喊杀声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如此突兀,令所有人心下一惊,然而杀红了眼的人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因片刻的分神都会导致他们丧命。

    只有卫朔知道,此刻他将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樊宁身上,只希望他不负他所托。

    樊宁已经累得快死了。长途奔袭至金城,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被将军指派到上游来填河,三日之期,他别无选择,只能拼上性命——这两千人不分昼夜,分作几班,一班负责挖沙,一般负责搬运,一般负责填埋,在他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然而干体力活的尚可轮休,他这个负责指挥的却无人可以替代,只能坚守。

    此刻,已快到三日之期,虽未合拢,但只剩下小小一个缺口,樊宁虽不知将军为何坚持如此,但眼看任务即将达成,心下也是止不住的欢喜。可这欢喜还未持续片刻,他便听到了一声嘹亮的犀角,心下顿时一紧。

    那是卫朔同他约好的暗号——听到这声号角,他立马打开来时卫朔给他的锦囊,展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决堤。

    他立时想通了其中关窍——他们并非为了围堵黄河,而是要借这波水势,击退郕王。没有足够的人力,想要以少胜多,便只能向天借力。此中至要,在于时机——何时堵,何时疏,全仰赖卫朔掌控全局。太早,会误伤自家人;太晚,郕王渡过黄河,则大势已去。

    机不可失,樊宁立刻下令大力决堤,手下众人虽然疑惑,却不敢抗令,只能眼看着自己辛苦围堵起来的堤坝被摧毁,黄河之水万马齐喑,以决绝的气势,向着下游怒吼着奔去。

    上游决堤的那一刻,卫朔身边只剩下十余人,均身负重伤,这只战船上其余的百余号人,也已全部战死。擒贼先擒王,围攻他们的人似乎看出他是这支部队的核心,都疯狂的扑向他所在之处。卫槊在这十余人的护卫下,且战且退,即将靠岸。

    他自己也已负伤,但他甚至不知道伤势有多重,亦感知不到疼痛,此刻他抱持的唯一信念就是必须活下去,活到能再见她的那一刻。鲜血顺着他的臂膀汩汩而下,每一次挥动佩剑都能感受到体力和温度在流失,过度的疲惫和紧张让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唯有那份信念,像是迷雾里的一盏明灯,在指引着他走下去。

    忽然间,他麻木的手臂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另一条胳膊被流矢射中。眼看敌人的长□□了过来,他想挥剑格挡,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千钧之际,耳畔响起了隆隆之声,起初,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所有人都回头,盯着黄河上游的方向,他才意识到,樊宁做到了。

    趁着众人失神的间隙,卫朔的战船飞速向岸边退去,留下的郕王叛军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们被困在黄河中央,既来不及前进,也来不及后撤,只能看着漫天的洪水怒吼着向自己扑过来,似乎是老天在给这不义的叛乱印上不祥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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