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炔儿眼下如何了?”慈宁宫内,太后慌乱中摔碎了那枚心爱的白玉杯,却全然不顾眼前狼藉,只急迫追问。

    皇帝已伏案处理了整整一日奏折,连日来南方洪水,北方匪患,四处都是告急求援的折子,他费尽心思筹谋调度,这才勉强安抚住各地官员百姓——他已疲惫不堪,本想在太后这里感受些许母慈子孝的温暖,不成想,她满心满眼都只记挂着弟弟郕王。

    炔儿?在太后眼里,只有郕王才配拥有姓名,其他人,只有排行。纵然太后并非他的亲生母亲,他在心里也尊其一声母后,只是,名义上的母后终归不敌血缘情深。从前他便不喜郕王,后来将他封去凉州,固然是看中他能征善战,却也是为了那点私心——他希望他远离京城,远离自己,越远越好。

    每逢太后问起郕王之事,孩提时代的记忆总像潮水般涌进皇帝的脑海。从小,陆炔便是那个最得宠的皇子,承欢父皇母后膝下,而身为嫡长子的他,却得肩负起重担,日日在上书房与师傅为伍。诚然人人都敬他一声太子,可谁又能理解他心底的苦楚?为了这声太子,他不得不放弃天伦之乐。于他而言,所有属于长辈的关爱,竟都只来自于一位非亲非故之人——他的师傅,太子少傅颜道存。他们之间,亦师亦友,亦君亦臣,他敬重其学识人品,是以即位后拜其为尚书,委以重任。

    然而皇帝不喜郕王,却也并非完全出于嫉妒。他知其甚深,陆炔其人,小聪明有余,大智慧不足,究其源头,乃术与道之别,且他从小便野心极大,甚至一度仗着父皇的宠爱,妄图篡夺太子之位,若不是以颜道存为首的一众大臣据理力争,坚持立嫡立长,恐怕今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便是他陆炔了。

    “眼下炔儿生着病,又远在西境苦寒之地,不如让行之带着京城的医师回去替他父亲瞧病,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太后的话将皇帝唤回了现实,他沉吟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母后,可是行之来找过您了,想回凉州去看顾他父亲?”

    太后摇了摇头,行之确是流露过这样的想法,可皇帝生性多疑,若被其知晓,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回去,“哀家年纪大了,管不了那许多,但只一点,炔儿怎么说也是哀家的儿子,你的兄弟,若他此番过不去,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而行之又没得见他父王最后一面,陛下以孝治国,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皇帝内心郁极,却又无法,太后搬出孝道,他又能如何反驳?他锁的了陆行之,还锁的了天下人心?郕王无事便罢,若真去了,日后坊间提及他这个皇帝,都言道,便是那个罔顾人伦,连郕王临死前都不肯让亲儿子回去见他一面的昏君,他又该如何解释?即便明知放陆行之回去有如放虎归山,他还是无法不妥协。

    “母后言重了,行之想回去探望皇弟,是情理中事,只要皇弟先行将虎符交还,行之自可回去。”

    见皇帝松了口,太后这才放下心来,“那是自然,”她虽偏疼亲儿子,却也并不糊涂,“虎符交还,陛下自当放心。”

    直至踏上京城去往凉州的官道,陆行之心头的不真实感依旧盘桓不去——这便离开了?他自知这一去,即是永别。如若他还能再回此地,那时的京城也不再是从前的京城。这几年,便仿佛是做了一场梦,入梦时遇到了她,梦醒时又失去了她,他走的心有不甘,那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年华,亦会是他此生也脱不开的噩梦。

    一路风尘,回到阔别已久的西境,来不及歇息,他便带着几个心腹潜行至突厥腹地。

    “欢迎世子归来——”突厥大帐内,阿史那举杯,热情欢迎陆行之的到来,“听说,你们中原皇帝生性多疑,不知世子使了什么法子,得以离开京城?”

    “与你无关,”无视阿史那的热情,陆行之冷冷道,纵然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始终看不上其人,狡诈如狐,凶狠如狼,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刀尖行走。他暗下决心,一旦事成,必先灭掉突厥,“你只管践行你的承诺,其他事无需操心。”

    “世子此言差矣,”阿史那笑道,“我既下了注,自然是要关心赢面,按你们中原人的话讲,我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允你的,自会给你,倘若事成,西境的贸易权,便握在你的手里。”

    “多谢世子,”阿史那的脸上布满贪欲,仿佛那肥美的羔羊已经在手,“我还有一个请求。”

    陆行之心头火起,真想即刻了结眼前之人,坐地起价,欲壑难填,早便知这突厥人不是善茬,只可惜,眼下还得用他,只得耐住性子道,“何事?”

    “我还想要那名女子,柳园酒家——”

    “她死了,”陆行之打断他,不用细问,他便知道阿史那口中的女子所谓何人,“我劝你也死了这条心,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如此不可多得的美人,真是可惜——”阿史那咂咂嘴,似是无限遗憾,“不过京城好山好水,等王爷入主中原,若想再寻此等美人,亦非难事。”

    美人固可寻,故人却难再,陆行之心下郁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命手下拿来沙盘,同阿史那细细讲解一番。

    这日,京城艳阳高照,是冬日里北地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可是沚汀的心情却并不因这样的天气见好,反而总觉有些心神不宁,似是有何大事要发生。

    “郕王反了?”虽然早有准备,乍然之下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吃了一惊,“何时之事?”

    “陛下刚接到密报,路上奔死了几匹快马,却依然延误了时日,算下来,他起事当是十日前的事,”卫朔凝眉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更何况十日的耽搁,已足够郕王发动突袭,凉州本已是其下辖之地,只怕此时关外已被他悉数拿下。

    从一开始,郕王称病便是借口,利用太后的恻隐之心和皇帝的信任,将陆行之召回凉州,如此再无软肋被皇帝拿捏在手。

    “郕王用虎符换回了陆行之,虎符现下已在许将军手里,兵贵固然神速,手上也得有兵才行,”卫朔细细算了算,除却只有虎符才能号令的三军,郕王手上只有府兵以及下辖州县用以自卫的军队,人数算不上多,却也不少,但这些士兵常年在边境征战,战力不可小觑。

    幸好陛下早作防范,收了郕王的虎符,否则,眼下的形势便会十分被动。

    “即刻便要出征吗?”她看着他,担忧之情尽显眼底。她知道他连年征战,经验丰富,足以自保,但刀剑无情,若是一个疏忽……她不敢想象那些残酷的画面,急急刹住脑海里的念头。

    “莫要担心,”卫朔执起她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柔夷,将她带向自己怀里。二人独处时,他喜欢拥她在怀,总想近一点,再近一点,想要时时刻刻听到她的声音,时时刻刻看到她的容颜。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光滑柔软的乌发蹭的他痒痒的,心脏咚咚的跳了起来;她温柔的伏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渐渐和自己的合二为一。

    “我相信你,”她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他,清澈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倒影,“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我亦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去吧。”

    她不知道,他早放了心——把他的心放在了她这里。上前线是他的使命,既要保家,亦要卫国,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而他又不舍得离开她,才彼此互诉衷肠,表明心意,方好好的过了几天,他便要远行出征,此去千里,便有鸿雁传书,又叫他如何忍受思念?

    “隔几日,我便给你寄一朵小黄花,“他忍不住亲吻她的面颊,唇畔的触感温润细腻,他不舍离开,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道,”便是给你报平安了。“

    “傻子,“她笑道,”冬日严寒,哪里来的花,“想起他上次去凉州办案时,亦是给自己寄过,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来,或许是从那时起,他便对自己有了心思。

    心下涌起甜蜜的心酸,直冲眼底,令她几乎要落下泪来。曾以为经历家破人亡后,那颗心已是冰如寒铁,然而温柔的爱意如涓涓细流,终在不知不觉间,以润物细无声之姿,融化了她的心房,让她又愿意在这人世间活一遭。

    “这种小黄花,生命力极其顽强,不畏严寒,四季常开,“他道,”就像你一样。“

    她眼底酸涩,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从生到死,又向死而生,可不就像这桀骜的小黄花一样吗?人人当她是艳丽无匹的牡丹,只有他知道,她只想做那平凡坚韧的小黄花,哪怕生在荒芜的西境,也一样自由烂漫,坚强热烈。

    她不说话,只吻上了他的唇,清清浅浅,细细碎碎。他似是享受她的主动,又不满其力道,他紧紧搂住她,狠狠吻了回去,此刻年轻将军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淡去,唯有她的双唇,花瓣一样芬芳,蜜糖一般香甜,令他溺毙其间,

    时间缓慢流逝,屋内二人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是一瞬间,屋外的昭忠却已急不可耐,直到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卫朔才逐渐从这种状态中抽离——实则是沚汀先反应过来,轻轻推开他,他这才意识到,昭忠已在门外等了许久。

    “情窦初开的男子,真是可怕,“昭忠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心里默念,”军情紧急,将军何曾延缓过?不过郕王这反,造的真不是时候,苦了将军了。“

    卫朔佩剑出门,沚汀已为他系好了披风,跟随他走出来,站在门口,静静守候。他骑上战马,回望与她,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缱绻,只道一句,“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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