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落地,有清脆之声响起,待沚汀看清时,卫槊已奔至她的眼前。

    他跪在她的身前,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可有伤到哪里?”直到此刻,他方敢问出这句话。在来时路上,他一边寻找车辙的踪迹,一边压抑着满腔焦灼,几欲对天怒吼,却又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会的,老天不会待他如此狠心,要将他挚爱之人从身边一一夺走,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沚汀此时已近虚脱,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下一秒,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卫槊紧紧拥住她,一颗浮沉激荡的心,此刻才算落回了原处。在生死面前,情爱的力量显得如此单薄——若是她身死……若是她身死,无论他对她有多么浓烈的爱恋,都将换不回她的性命。

    活着便好,活着真好,唯有她活着,他的爱才有了意义。

    沚汀任由他拥住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一遭,令她更加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她实则亦是心悦于他的。漫漫风雪长夜里,终于等来了那个一路与她并肩同行的人,接下去的路不管多难走,她都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前行。

    “小姐——”正兀自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又英喜极而泣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将她从太虚中唤醒。

    “又英,你可曾受伤?”见她前来,沚汀亦是忍不住的惊喜,方才还想着该如何去救她,现下她却如从天降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甚至来不及去想她是如何逃出生天,只顾着沉浸在她还活着的喜悦里。

    “奴婢很好,”见她似是并无大碍,又英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转眼又向门外看去,犹豫道,“是世子救了奴婢。”

    她这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人。

    陆行之浑身散发着寒气,几乎与这冬日里的风雪融为一体,面前似是横亘着足以吞噬他的深渊,让他再也无法跨出半步——那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盼之人,此刻,却被另一个男人拥在怀里,而她的脸上,并未有半分勉强之意。

    你情我愿。心底有丝丝的酸涩不甘蔓延,她看似柔弱,实则心智坚韧,非常人可比,这世上无人能胁迫于她,她是愿意,被卫槊这般相拥于怀的。

    就像曾经的他们。

    陆行之眼里漫上浓烈的痛苦和嫉妒,被背叛和抛弃的感觉如一只大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他看向面前的两人,目光里尽是寒霜。

    接到下人送来的信时,他便知事有蹊跷。信确是颜沚汀亲手所书,这一点毋庸置疑,信上不仅是他所熟悉的她的字迹,连行文亦是她惯常的风格,笔迹或许可以模仿,字里行间充斥的语气确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在这种时候送来这样一封信?

    生辰宴上她在后院里对他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她语气坚决,要同他摒弃过往,他不愿放弃,却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绝非前倨后恭之人,在这短短时日内态度发生如此泾渭分明的转变,定是发生了大事。

    卫槊知晓吗?

    陆行之并不确定,然而无论他是否知晓,她既送了这封信来,想来是对他还有所期待——他心下,忽又生出点点希冀来。遏制住想要去卫府一探究竟的冲动,他并不想惊动卫槊,若她有难,他要做第一个救她之人。

    他几乎倾尽了多年来拷问犯人的本事,不惜动用极刑,才拷问出实情——信确是她所写,却非她本意,似是为宋霁兰所迫,才不得不修书与他。这样的认知让陆行之感到几分失望,却又立马意识到她此刻危在旦夕——他清楚宋霁兰的性格,如此胁迫于她,显然是不打算再留活口。

    他即刻翻身上马,赶去宋府打探消息,才得知宋霁兰夤夜出城,往郊外而去。于是又循着踪迹一路追了过来,直到这京郊人迹罕至的院落,听到女子的呼救声,心急如焚,以为是她,破门而入后才发现只是她的侍女,又一路寻找着的踪迹,这才窥见方才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的热切期盼,残存心头的那一点希冀,在看到那相拥的二人时,全部化为了齑粉。

    多年前,他便选择了一条路,一条很艰难的路,一条成王败寇之路,忠孝不能两全,他选择站在自己的父亲这边。他知道这条路必为她所不齿,是以从未告诉过她,然而他的心里,始终像扎了一根刺,行事也多有犹疑——他怕伤害她,可她却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先伤害了他,也罢,他想,再也不用思前想后,徘徊不前了,她已经砍断了维系他们过往的最后一条线,替他做了抉择。

    只是为什么,明知如此,心中还是苦痛难当?

    “看来本殿来得不是时候,”他笑了笑,“坏了二位的好事。”

    “多谢世子救了又英,”她诚恳道,“世子见谅,那封信,实乃无奈之举,当时情况危急,我为宋霁兰所迫,为活命不得已想出这个法子,还望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好一个切莫放在心上,他心底酸涩不堪——卫槊的付出值得她以身相许,而自己,只能落得个莫放心上。

    “行之哥哥,我这是做梦了么,你为何在此?”一片沉默中,宋霁兰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她的语气中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惊喜,与地窖内沉重的氛围显得十分违和。袖箭上所喂之毒药效已过,她已醒了过来,脑袋昏沉之际,仍是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行之,下意识便忍不住低声呼唤。

    陆行之此时方注意到角落里的她,虽则为眼前二人所伤,心下苦痛,在瞧见宋霁兰的那一刻,眼里仍是涌上恨意——他已将整件事的始末猜出了七八分,他恨她欲致颜沚汀于死地,更恨她借着颜沚汀之手窥探自己的真心。宋霁兰用她那拙劣的手段,将他心底深埋的情感揭于人前,而这份他珍而重之的情感,却被眼前二人踩在脚下蹂躏,他身为郕王世子的尊严,甚至于他身为普通男子的尊严,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若说射柳那日卫槊小胜于他,今日,他算是彻彻底底的输给了卫槊。

    “你没有做梦,我便在此地,”他仍然带着笑,眼底似有数不尽的风流,“你为何要假借颜沚汀之手,派人送信与我?”

    他这样温柔又直白的发问,反而让宋霁兰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习惯了他的冷漠,对于这份难得的热忱,竟生出几分手足无措来,他甚至还对自己温言以待,莫非是被颜沚汀伤透了心,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好?

    仅仅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宋霁兰的心都激动地颤抖起来,眼前生出虚幻的幸福来——她不介意做别人的替代品,只要能常伴他左右,她什么都不介意。

    “我,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她按下内心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嗫嚅道,“我想着,你不肯对我讲,念在过去,总还是会对她讲的……”

    沚汀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悲凉,说不清是替自己,还是替宋霁兰,亦或兼而有之。

    “我从未喜欢过你,”似是耐心尽失,陆行之笑容淡去,冷冷打断道,“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心悦之人,自始至终便只有颜沚汀,对你,”他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开视线,“只有厌恶,谈何欢喜。”

    她满心的欢愉,都冻结在了这一刻,方才的幸福,果然只是一场幻境,他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打碎了这希望,她仿佛被人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一颗心,碎的七零八落。有那么一刻,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愤怒——她让他看到自己败给了卫槊,一如他让她认识到自己输给了颜沚汀。

    然而还是不甘心,她挣扎着起身,声嘶力竭道,“你心悦她又如何,她早已变了心,你贵为世子,终不过是同我一般,求而不得。”

    利刃般的话语,狠狠地划开了陆行之心上的脓疮,汩汩脓液流了出来,瞬间腐蚀了他的心。

    “嗤”的一声,一柄长剑划破空气,精准地扎在了宋霁兰的心口。

    宋霁兰只觉心头一凉,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她低下头,盯着那把还在她心头颤动的剑,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光。

    似有千言万语萦绕唇间,最终却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她软软倒了下去,周身的血液渐渐洇开来——直到死去,她也未能闭上双眼。怎能瞑目呢?被自己所爱之人,在他所爱之人面前杀死,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仍是他冷酷无情的拒绝,这一生,太不值,却也是她该当付出的代价。

    冥冥中自有天意。世人犯下的错,总会以某种方式偿还,而她的方式,是终其一生的爱而不得,是为所爱之人唾弃,献祭自己这一世的爱情。

    这是沚汀第一次见到陆行之杀人,被杀的,是他们多年来共同的朋友——尽管她恨宋霁兰,却仍下不去手,可是陆行之却在瞬间,没有一丝犹疑,亲手结束了她的性命。

    他终究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这一剑,不仅杀死了宋霁兰,也杀死了沚汀心中的那个影子,从此这世上,再无行之,有的,只是郕王世子陆琮。

    “我们走吧,”她对着卫槊道,她不愿再在这地窖中多待一刻,空气中弥漫的尽是腐朽和血腥的味道,令她只想逃离。起身的瞬间,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宋霁兰将她关在此地,本就未打算留下活口,这几日并不曾给她送过食物,若不是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苦苦支撑,她早就晕倒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中。

    卫槊忙伸手扶住了她,不待她开口,便执拗地将她抱起,向门外走去。

    “等等,”陆行之伸手拦住他们,望向卫槊怀中的女子,眼神里犹有不甘,“颜沚汀,那日在府中,我曾说过,你我之事,日后必要向你讨一个交待。”困兽犹斗,他仍不肯放弃最后一丝机会。

    “那封信虽是宋霁兰迫你所写,我方才的回答却是出自真心,我心中,从以前到现在,自始至终唯你一人,”他深深吸了口气,“那你呢,你心中,可还有我的位置?还是说——”,他睨了眼卫槊,“你已经心悦他人?”

    “毋需回应,”卫槊冷冷道,“我们回家。”

    他不愿见她为陆行之所迫,亦不愿见她在如此困境下回答他的问题——尽管他也很想知道,但他更想让她在自由欢愉的时刻说出那个答案,那才是她真正的心之所向。

    沚汀轻轻的拉住了他的衣衫,“此事终须有个决断。”

    她脸色苍白,目光清矍,再度看向陆行之,缓缓道,“你我二人,原本就走在两条路上,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与人无尤。”

    “两条路总有交汇处,只是再往前,便是各奔东西。交汇是一时的缘分,却非一世。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颜沚汀,也早已放下既往之事,我心中,对世子再无半分旖念,也再无你的位置。”

    “你问我是否心悦他人,实则是想问我是否心悦卫槊?这本是我的事,无需说与你知晓,但世子既想求一个心安,我愿如实相告。”

    “我心悦卫槊,便如他心悦我一般。”

    此言一出,沚汀感到抱着她的人身躯一阵,有轻微的颤抖传了过来。

    “颜沚汀,你不必为了同我斩断过往,便找出这样的理由,”尽管有所准备,当她亲口说出这样的答案时,陆行之还是无法接受——被最深爱的人放弃,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痛苦,“我们曾经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正是因为过去的美好,我才愿意如实相告,”她道,“我不愿见你抓住过去不放,亦不愿予你若有似无的希望,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有朝一日,倘若我们不得不站在敌对的立场,我不会利用这段过往向你求取什么,亦不会因着这段过往而宽恕你什么。”

    “陆行之,从此刻开始,你我互不相欠,也互不相干。我心悦卫槊,既非为了同你斩断过往,亦非想要报复与你,我便只是,心悦他。”

    在被宋霁兰关在地窖的这几日里,她挣扎在生死边缘,却愈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情之一字上,无理可讲,无迹可寻,唯有于无人处静静聆听,忠实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方是真意。

    她使了缓兵之计,说服宋霁兰送信给陆行之,不过是利用了她心里的那份执念,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一刻,她将逃出生天的希望寄托在了陆行之身上,她之所盼,不过是为卫槊寻到她多争取些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每每面临绝境,卫槊成了她唯一会想到的那个人。她想到他,不仅仅是因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更是因为,她不想再也见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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