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在前线最高指挥官面前失仪,乃以下犯上,已然触犯军纪,此刻凌剑却顾不得那许多——非是不想,而是不能,这石破天惊的消息震慑了他,令他无从思考。

    难怪将军要放弃黄河,执意退守金城,原来他早便知晓,他们等待的,是一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援军。

    “自己看——”卫槊将两份简报摆在他的面前,“这一份,是樊宁从陇西发回的疾奏,他奉我之命,几日前去南峰打探援军动向,许胜并未按既定路线带领大军支援,反是分出三万人,疾行上了南峰,与早便等在那里的阿史那汇合。”

    “另一份,是昭忠从京城发来的密报,许胜安插在宋府的细作已供认不讳,按她所供,昭忠已拿到了许胜通敌的信函,这其中,不仅有发给郕王的,亦有给阿史那的。”

    凌剑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他的嘴唇翕动,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我们不能再留在金城,否则将面临夹击之势,”卫槊缓缓道,似是在对着凌剑诉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我们——还能往哪里逃?”凌剑嗫嚅着,心底已生绝望之感,且不论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如今他们被困金城,敌方却已成包抄之势,即将合围,到那时,敌人都无需动手,只要静静等待,他们必将被困死在金城。

    他们已是汪洋上的一片孤岛。

    许胜其人,竟狡诈如斯,假意驰援,实则只为骗取圣上虎符,如此集结二十万大军,到头来斩杀的却是自己人——二十万大军,几乎是帝国军队的有生力量,即便圣上立刻从南境调兵回援,只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遑论许胜的二十万,乃是帝国之精锐——倾尽帝国,也再凑不出能与之匹敌的二十万人。

    无论凌剑心里作何想,或是怀疑,或是愤恨,许胜之叛,已成既定事实,为今之计,如若不想束手就擒,便只能如同将军所言,离开金城。

    “逃?我没说过要逃,”卫槊凝眉道。

    “可是,您方才说不能再留在金城?”凌剑惊愕道,许胜的二十万,加上郕王的二十万,要面对的,是足足四十万精锐,而他们,只有区区三万人,不逃,难道要正面迎敌?那同以卵击石又有何区别?

    “敌众我寡,这是我们的劣势,但我们亦有优势,为今之计,便在于该如何利用这优势。”卫槊沉吟,有想法逐渐在脑海里浮现。

    凌剑不解,长途奔袭,疲于迎战,腹背受敌,粮草耗尽——他实在想不出如此绝境之下,他们还有何优势可言。

    “知己知彼,”卫槊提醒道,“他们并不清楚,我们已然知晓他们的计划——郕王将要同许胜汇合,合力围剿我们,又在去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上,伙同阿史那设下埋伏,企图将我们一网打尽。”

    “眼下合围之势未成,我们尚可自由出入金城,却也只有两三日的时间,”生死攸关,便在这两三日间,卫槊展开舆图,指向嶙石谷——那是金城通往陇西的一条峡谷,亦是许胜“驰援”的必经之路,官道正是在这纵深的峡谷底部穿梭。

    陇西之山,比之中原又有不同,极高且陡,山上亦无草木覆盖,尤以嶙石谷为甚,此亦是其得名的来源——怪石嶙峋之谷。峡谷最窄处,两山之颠几乎碰到了一起,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

    多石,少木,陡且狭窄,若论地利,比之陇西南峰,嶙石谷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武器都可以就地取材——还有什么比遍地的石头更适合伏击敌人的呢?卫槊甚至怀疑,若非此地距金城太近,容易引起猜忌,说不定许胜会将同阿史那汇合之地选在这里。

    凌剑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下生出一股决绝的勇气来,此战,乃生死之战——非但关乎他们个人生死,更牵涉整个帝国的命运,若是无法将许胜阻在嶙石谷,而令其同郕王会师,只怕即便孙武再世,亦无力回天。

    他立刻请命,“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若一战!末将愿领五千人,往嶙石谷设伏!”

    “确是要往嶙石谷去,但不是你,而是我,”卫朔道。

    凌剑急道,“此番帝国存亡,全仰赖将军,您怎可以身犯险……”

    卫朔抬手,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仅凭五千人,哪怕能将许胜暂时困在一隅,亦是远远不够的——他手上有二十万人,除却南峰上的三万,尚余一十七万,再将押送粮草辎重的后援去掉,后日经过嶙石谷的先头部队,少说亦不下五万人,你是否想过,以五千对五万,即便胜了又如何?他们有第二个五万,第三个五万,我们能分出去的,却只有这五千人。”

    有悲壮之感漫上凌剑的心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是他们的命运吗?

    “毋要逞匹夫之勇,”见他如此,卫槊又道,“说这些,并非是想消磨你的志气,行军打仗,有如行棋,走一步,便得想好接下去的几步,此亦是我必须亲自去嶙石谷的原因——只是困住这五万人,是远远不够的,我已有应对之策,扭转今日之颓势。”

    凌剑闻言,眼里射出光来——他就知道,他所追随的将军不会轻言放弃,也永远有法子从绝境中挣出一条生路来。

    “我将余下的两万多人托付给你,”卫朔忽而郑重道,“我去嶙石谷后,你务必要死守金城,不得让郕王越雷池半步,倘若城破,生死为小,你我都将成为帝国的罪人!”他将令牌交到凌剑手上,凭此令牌,可号令三军,见此令者,如见将军。

    凌剑接过那枚令牌,只觉有千钧之重,又生出视死如归之感,“末将愿立军令状,誓与金城共存亡!”

    卫朔笑了笑,“我不信这一套,我只信你。”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愿用所谓的誓言约束住他,更何况,若是誓言有用,他此刻应该还在死守黄河沿岸,等待援军的到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他,亦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所托非人。

    将军说信他,这令凌剑心下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来,忽又想起一事,问道,“此去嶙石谷,将军可有向导?”

    他们初入西境,人生地不熟,纵然有舆图在手,却也不会标识出通往嶙石谷的小径来——甚至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小径,无论如何,欲乘地利之便,向导可谓是重中之重。

    “尚无,”此亦是卫朔所虑,嶙石谷固然是处完美的设伏之地,前提是,他们得能上的去。

    “我知道一人,或可带路。”一道清澈低沉的嗓音忽然插了进来,凌剑扭头——原来是卫朔身边的小厮。

    说也奇怪,从前,他并未见过卫朔身旁有何近身侍奉之人,行军打仗多年,谁不知将军一向独来独往,便是他们这些直系下属,亦只是在他传令时才得一见。

    眼前的小厮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颇为瘦小,面有菜色,如蒙了一层尘土,站在角落里不抬头时,任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同将军讨论作战计划,乃是极为机要之事,本不应有第三人在场,但他一则并未注意到他,二则此地乃将军住所,以将军之谨慎,绝不会让他不信任的人出现在这里。

    只是甫一对视,他便发现,那双眼睛却是生的极为好看——平心而论,凌剑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眼睛,仿似黑色琉璃般的漩涡般直欲将人吸进去。

    他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小厮来——好看归好看,这小子也忒大胆,敢在他二人议论之时插进来说话。看他模样,也是地道的中原人,既非本地土著,又能有什么办法攀上嶙石谷?

    “愿闻其详。”卫槊却是看着她,目光变得专注而温柔。

    凌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将军的嘴角,何时浮起了一丝浅笑?声音里亦是止不住的缱绻,这令他不禁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他们即将面对的,并非死生存亡之战,却有些,风花雪月的意境。

    大概是太疲累了——他摇摇头,想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驱逐出脑海,将军不近女色是人尽皆知之事,又怎会对眼前这个瘦弱如豆芽菜一般的小厮意动?便是女子,也当如江南杨柳般柔美温婉才是,念及此,凌剑叹了口气,只想快点结束眼前战事,到那时,他一定要亲下江南,去寻找梦中的红颜知己。

    “大叔此番与我同来,”沚汀道,“他混迹西境多年,对金城乃至陇西一带十分熟悉,郕王反后,他带着玉娘从玉门关逃到关内,一路东躲西藏,为了躲避流民和官兵,走的都是小道,所经之处,正有嶙石谷。”

    “天助我也,”凌剑忍不住一掌拍在沚汀肩头,兴奋道,“此战可待!”

    军中之人,不知深浅,这一掌拍的她颤了颤,终是稳在了原地。

    卫槊一把将凌剑搭在她肩头的手掌挥去,将她拉到身边,冷冷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方可拜上将军,你如此喜怒形于色,叫我怎么放心将金城托付于你?”

    凌剑心中羞愧,实是方才向导之难被这小厮化解,有如神助,只令奇袭之策圆满,他心中欣喜,一时压抑不住——却看将军,无论多少困难,多少意外,面上始终一派平静,只觉二人之间,仿若隔着巨大的鸿沟,论起来,将军也不过年长自己几岁,在军事上的造诣,却不知高出自己凡几。

    那枚将军令此时有如烙铁,烫的他手心发红,面上亦微微出汗,忙拱手道,“属下省得了,请将军放心,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冬季日短,西境尤甚,约莫寅时,天色便暗了下来,卫槊带着五千兵马,在夜色的掩护下,出金城,向东疾驰而去。

    行至嶙石谷时,主力部队在大叔的指引下,向着顶峰进发,与此同时,这支队伍中又另分出一路数十人的小队,继续沿官道向东疾行,很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前人有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嶙石谷小径行走起来,绝不比蜀道轻松。蜀道两旁,尚有树枝藤蔓可以援索,嶙石谷岸,却是寸草不生。松散的砂石在众人踩踏之下,时有坍塌,一个不小心,走在后面的人便会被前人绊下的石块砸伤。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然而天险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此。行人之所不能至,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一夜行军,卯时正,他们方才抵达山顶,此时尚有星子在天边闪烁,然而辉煌灿烂的云霞,已经在预示着红日即将喷簿而出。

    日出之时,气温十分寒凉,山顶除了大石,几无遮蔽,在卫槊的帮扶下,沚汀此时也已登上了谷峰,立于山巅,感受着山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眼前所见,是一轮红日正从遥远的天边升起,气势磅礴,光耀万物。

    她心下震撼,只觉浑身疲累被眼前壮丽的景象一扫而空,家仇国恨,儿女情长,在这辽阔景色的映衬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寄天地于蜉蝣,渺沧海之一粟,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这大好河山,却是万古长存。她心中对于战事的担忧,此刻被暂时忘却,惟余对这辽阔天地和大好河山的仰慕敬畏。

    卫槊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与她并肩立于山巅,顺着她的视线向远方看去,那里群山起伏,脚下亦有黄河怒吼,但无论是巍峨的群山,还是奔腾的流水,都尽数笼罩在金色的红日之下,他执起她的手,“这便是我们要守卫的家园。”

    “大胜之后,卫将军待如何?”她忽然侧头,笑盈盈地看向他,眼里是顽皮又认真的笑意,双颊宛如绚烂朝霞。

    没有询问,没有担心,她直白的道出了他所渴望的胜利,她如此信任他,一如信任自己。

    “同你游遍这大好河山。”他亦回望她,瞬也不瞬地道。

    她目中笑容更炽,那正是她心之所向——很久以前,她只是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却记在了心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纵然大战在即,生死未知,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未来。

    前路多艰辛,希望恒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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