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卫朔的指挥下,诸军布防完毕。

    沚汀躲在临时僻出的战壕里,掏出干粮,正欲囫囵应付一口,脚下突然传来了一阵颤动,不远处的山峰上,亦有细碎沙石簌簌滚落。

    她心下一惊,该来的,终是来了。

    卫朔此刻正伏于大石后,凝神向谷底张望——一个时辰前,他便已收到探子回报,按照行军速度,先头部队眼下正该进入嶙石谷。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许胜竟等不及,想要置他们于死地么?寅时行军,行至午时,本该埋锅造饭,让部队整顿休憩,可是这支疾行的队伍,在许胜严令之下,几乎昼夜不停,直往金城奔去。若非有沚汀带来的消息,令他立下决断,带领五千人夤夜出城,此刻,金城必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也好,以逸待劳,胜算又多了几分。

    如他所想,五万人的先头部队,抛却了粮草辎重,骑着帝国最好的战马,在隆隆声中踏入了嶙石谷。巨大的声响在两山之间回荡,仿若雷声响起,晴空万里下的阵阵雷声,显得如此诡异又不合时宜,实乃不祥之兆。

    沚汀只觉脚下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她甚至不用往下看,只凭声响,便知大队人马已经进入谷底。“许”字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此五万人组成的先头部队,乃由许胜亲自坐镇指挥,这令她心下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他们二人迟早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她却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她从不担心他会战败——这世上若有人能打败许胜,也便只有他了,自始至终她所虑者,全在于他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如何面对许胜这个亦师亦父的叛国之人?

    进攻的信号猛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箭矢和石块顷刻间如雨点般落下,顺着陡峭的山势,或刺或砸,方才还有序行进的五万人,立时被搅乱成了一锅粥。

    许胜行进在队伍中心靠前的位置,在遭逢突袭的那一刻,便有将士迅疾围了上来,用重重盾牌将他保护起来。

    这场袭击来的如此突然,在最初的那一刻,许胜心下慌乱,但他戎马一生,身经百战的历练,还是很快助其稳住了心神,指挥着靠近自己的几十人,奋力向出口处拼杀,那一瞬间,他便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逃跑。

    并非他不愿一战,只是西境之地,他虽谈不上熟稔,数次征伐路过,却也并不陌生。嶙石谷,实乃伏击之绝地,任何人,只要占据了两岸高地,任凭谷底之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天然的囚笼。

    遑论此刻,他甚至都不知晓是何人在伏击他——这令他在仓皇逃窜中又生出几丝恼怒来,这本是他为埋葬那三万人选定的墓地,只因太靠近金城,才不得不放弃,如此天选之地,眼下却被用来伏击自己,实是令他恼怒异常。

    他心中有一个猜测,只待逃出去,便可验证。尽管不知来者何人,但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剩下的那一个,即便多么不可思议,也必是真相。

    郕王和阿史那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多有仰仗于他,想要卸磨杀驴,也必会等到事成之后;圣上远在京城,若是对他生疑,亦在大军出发之后,而他们星夜兼程,又有谁能后来居上,赶在他的前面在嶙石谷布防?

    嶙石谷,距离金城不到百里,这很像那人的手笔——他有这份谋略,亦能乘地利之便,他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呢?

    容不得他多想,手下这五万人崩溃的速度太快,在箭矢和石块密集的攻击下,溃不成军已不足以形容,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军士,此刻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互相踩踏倾轧,伤亡不计其数。

    许胜指挥着残余部将,奋力向谷口处逃去,只要保得这条命在,就不愁东山再起——区区五万人,他还输的起,只不过眼下,他同大部队被从中截断,需得先行设法与之汇合。怕对方再设伏,官道是不能再走了,他必须另寻逃跑的路线。

    卧马河。

    绕小道返回后方,他知道一条路,一条经过卧马河当年战场的路。那块草地,四周毫无遮拦,一览无遗,无险可依,不用担心有人设伏。它背靠阴山,前有河流,是天然的战场,亦是天然的坟墓——当年卧马河一战,数不清有多少人长眠于此,这里面,亦有卫朔的双亲。

    那时,许胜凭借一己之力,从尸山血海中将他们挖出,原想将二人分开,无奈他们拥抱的太过紧密,又已僵硬,无奈之下只得作罢。他将二人送回京城安葬,但当地的百姓,还是自发地在战场的遗址之上为他们立了衣冠冢,只为祭奠这对用生命捍卫疆土的伉俪。

    他万分不愿回到那片故地,但眼下别无选择。

    卫朔站在高处指挥进攻,一眼便看到了他,那是他无比熟稔的人——许胜的头盔之上,帽缨稀少,不甚威武,甚至有几分颓唐的意味,那是他幼时顽劣,从其上扯下了不少穗子,这么多年,许胜天南海北地为帝国征战,竟从未换过。

    卫朔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深深看了眼身旁的沚汀,对跟上来的樊宁道,“替我保护好她”,便头也不回地往许胜奔逃的方向追去。

    他太想要一个解释,哪怕要亲手终结这段亦师亦父的情谊,他亦想要当面对质——或许,许胜有他的苦衷?若如此,他尚可将他押回京城受审,他会求圣上看在其连年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他不死。纵然叛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卫朔愿意拿自己全部的军功,乃至前程,去换他一条命。

    许胜逃至卧马河畔时,天已将黑,他凭借记忆中找到了这里——必然没错了,已能看清战场上的那座坟冢,时人将卫济和广月的衣冠葬在了一处,让双双战死沙场的他们,能够生不同衾死同穴。

    他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一眼,却又控制不住的驻足——犹记得当年离开时,这里除了鲜血和尸体,别无他物,一别经年,连衣冠冢上的坟头草,都长到了这么高。

    十多年,如同弹指一挥间,他们该当早已腐烂,化为尘土,可是他们的儿子,今时今日,要在他们的坟前,扼杀他的生路。

    天道好轮回。

    跟随许胜疲于奔命的将士们,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此停留,如此生死存亡之刻,不抓紧逃时间逃命,却对着一座坟头伤春悲秋?

    许胜回头,不远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对方追袭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已能看清火把下那张年轻而又坚毅的脸庞。

    “列阵,迎敌。”简短铿锵的命令,令众人顿时紧张起来——逃是不能再逃了,将令已下,今日唯有背水一战。

    年轻一代的帝国将领之翘楚,与老一代军功赫赫的战神,在卧马河战场上对峙起来——两方将士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并肩作战、抵御外敌的兄弟,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所谓穷寇,乃是指战无可战,退无可退之人,纵然是逃跑,眼下许胜却还远未到这般境地。

    卫朔亦从未想过,要将他逼入绝境——上兵伐谋,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或将其劝降,令其回心转意,总好过兵戎相见。都是帝国的好儿郎,这般武艺,当用来共同抵御外敌,同仇敌忾,将矛头一致对外才是。

    更何况,有了对抗郕王的军功,他才能在圣上面前为其求情。

    可是许胜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似是铁了心要同郕王一条道走到黑,不等卫朔开口,他便令这逃跑的几十人,组起了冲锋的阵型,朝着卫朔袭来。

    此番追袭,实则人数上卫朔并不占优势,他将那五千主力留在了嶙石谷战场,自己只带了百余人来围堵许胜——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没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谁围困谁,尚未为可知,这也正是许胜敢于弃逃而战的原因。

    两方人马在这片古老的战场上展开了厮杀,许胜长途行军,尚未休整,又遭突袭,而卫朔却是以逸待劳,又才将五万大军困在嶙石谷,以少胜多,士气正旺,一番鏖战之下,胜利的天平渐渐向其倾斜。

    许胜毕竟年事已高,混战许多回合后,力有不逮,他的几十人战至数十人时,已被卫朔逼至一隅,背靠卧马河,退无可退。

    直到此时,二人方才有了直面对方的机会。

    许胜眼下狼狈之极,他的左臂中了一箭,头盔也早已不知滚落何处,露出满头纷乱的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有鲜血混合着汗水沿着颊边滴落。

    卫朔敛起攻势,端坐马上,沉沉看着他,“圣上待许将军不薄,将军为何要投靠郕王?”

    许胜脸色惨白,忍着疼痛,勉强扯起嘴角,笑容里却尽是不屑,“桓温,我是怎么教你的?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乱说,说我通敌,可有证据?”

    卫朔沉默不语,似是挣扎良久,方道,“国之大事,岂可儿戏,慧儿已全部招供,你与郕王及阿史那通敌的罪证,亦尽数被搜获。”他自知不该将这些说与他知晓,他甚至不该同他在此对质,如今罪证确凿,圣上所需,不过是眼前这颗项上人头,但他跨不过那道坎——无论如何,他至少要给他一个机会。

    一招错,满盘输,千里之堤,竟溃于慧儿这处蚁穴。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桓温,你今日誓要诛我于此?”他的声音里徒增几分老态龙钟的悲凉意味,双目里不见半分平日里的神色,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流失殆尽,此刻,他再也不是帝国的赫赫战将,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卫朔从未见过他如此,多年来他跟随许胜征战沙场,九死一生,从未曾有过一刻,他流露过如此颓唐之态。即使许胜对他并无养育之恩,但见英雄迟暮,这一幕亦尽显悲壮,遑论他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儿时的记忆如同流水从眼前滑过,令卫朔心下弥漫起割裂般的疼痛——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何偏偏,他要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

    怀中揣着的罪证,此刻如滚烫的烙铁一般炙烤着他的心,他说,人证物证俱全,他没说的,是圣上对此尚且一无所知。他担着欺君之罪的风险,希望能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救他一命。

    “桓温,你是个好孩子,没有负我,”卫朔没有说话,但许胜已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在嶙石谷设伏时留了个缺口,他只带了百十人来围捕他,他将实情和盘托出,他未发一言,却用实际行动在诉说着他的心思。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惟独养育了你,乃我生之大幸,”他叹道,却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滚落下来。

    卫朔见状,心神剧震,急忙跳下马背,奔至他身旁,仔细查看时才发现其肋下有一处碗大的伤口,乃长枪贯穿所致,鲜血从创口出汩汩流出,他从战袍上撕下布条,正欲包扎,手上的动作却被许胜的下一句话生生冻结。

    “是我害死了你的双亲,”他面色苍白,瞳孔些许涣散,连眼神亦开始虚无。

    起初,卫朔以为他几近昏迷,神智失常,才会口出妄言,可是许胜却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点点滴滴地叙述起那段过往,“我将卫济的作战计划,透露给了突厥首领,令他们提前在卧马河设伏,打乱了卫济的部署,他才会全军覆没。”

    “不可能,”卫朔终是失了镇定,许胜的话,每一句他都听得清楚,但每一个字,他都不愿相信,“那时的奸细早已被查出正法,是你亲手从战场上挖出我爹娘的尸体,运回京城安葬,难道你都忘了吗?”

    仿佛听不到他的质询,许胜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想在临死前道出实情,以作忏悔,哪怕死后下了地狱,也希冀因此而得到一丝赦免。

    “我才是那个奸细,”他道,“扶柩回京,亦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既害我爹娘,又为何要养育我?”卫朔悲愤交加,若许胜所言属实,这么多年来,他岂非一直在认贼作父?可笑他引突厥人为敌,却不知,真凶自始至终便在眼前。

    “你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每次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她,就好像,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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