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油大影壁前,聂兴一把甩开秦氏的手道:“阿娘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秦氏柔弱,她是大老爷的妾室,大老爷在时,日子过得尚可。大老爷不在,府中越夫人为首,韩夫人当家,她唯唯诺诺习惯了。素日里生怕做错了什么,也怕儿子惹了什么祸端,眸底黯淡道:“你方才已经说的够多了,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聂兴心里憋屈,他常常因为庶子的身份被人嘲讽,长这么大压根没见过父亲长什么样子,可人人都说他克父。聂浚容虽说是他的大哥,素日里他连大哥的面也没见过几次,在这府中的存在感相当于无。

    可是越想越气,他一个聂家人,如今还要受外人的气。

    “阿娘就知道忍让,能不能也像歆姐姐对华衍一样,为我出头,平日里受这府里其他人的气还不够,如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可以给儿子气受了,我是什么聂家郎君,还不如一个外姓人。”

    秦氏看了看周围,神情紧张道:“你小声点,叫其他人听见又是惹是非,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聂兴脸颊涨得通红,阿娘总是怕他惹是生非,可是惹是生非的人哪是他。他就是什么也不做,都有人来找麻烦。

    究其缘由,只因为他是庶子,处处低人一等就算了,就连阿娘也总是诚惶诚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庶子的身份。

    “难道我是庶子,天生就该被人欺负吗,既然阿娘也认为庶子天生的低贱,当初为什么又要生下我?”

    他眼眶泛红,脸上不禁透出几分颓丧和委屈。

    秦氏怔了怔,面色苍白,深邃的眼眸凝望着儿子,紧咬着牙齿,不知道说什么。

    这些年,她过得小心翼翼,不得不承认,聂兴跟着她,的确受了不少委屈。就连聂兴身上的伤,她无助,也无能为力,更没有胆量去找谁要个说法。

    秦氏想试图安慰儿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摸着他的肩膀唤着他的名字:“兴儿。。”

    聂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挥开她的手,转头跑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秦氏眼眶泛酸,其实她想说,有时候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子侧开,这种阴雨天气,室内也显得昏暗。

    镜子中一道幽凉的目光投射过来,聂浚容缓缓道:“今日就要回去了吗?”

    华歆全身都是紧绷的,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经有了薄薄的汗雾,淡淡“嗯”了一声。

    窗外投射进来一缕微光,恰好映在她长长的睫羽上,像覆了层轻盈的羽纱,白皙的脸颊掩在阴影下。

    聂浚容从镜子中窥望着她道:“从前,你跟我待在一起从不拘谨,如今仿佛生分了。”

    华歆看他的目光不再是欢喜的,反而怯怯的。全身上下散发着对他的抗拒,他只要稍微一靠近,华歆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原本好看的眉眼似布了一层霜雾,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心头泛起一丝陌生又奇怪的感觉,从身后静静望着她,目光从她的发梢移至到腰间。那身影略显单薄,一个月不见,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些。

    提到从前,华歆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从上阳谷离开时,大表兄温笑着说以后就是她的依靠,聂府就是她的家。

    聂浚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每每和人生气拌嘴时,聂浚容总是站在她这一方。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好,原来是有目的的。

    再回头看看那些好,每一个举动都透着算计。

    对于聂浚容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犯恶心。

    察觉到华歆眼底的厌恶,聂浚容眸中凶戾顿起。她的疏离,让他很不喜欢。

    从前他每次出远门回来,华歆总是奔跑着过去迎接他,笑容灿烂。她想什么,思什么,他一眼就能看穿。华歆在他面前从不掩饰,也没有秘密。不管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都像倒豆子一样说给他听。

    起初他觉得烦,后来又觉得有趣。

    看着华歆堆起的眉头,那股凶戾又慢慢散去。

    两三个月前,华歆还是一副活泼烂漫的样子。

    他软了声音道:“你不想跟我说话吗?”

    华歆干巴巴道:“不想!”

    聂浚容寒凉的眸子中漫了些笑意,望着她皙白的脸颊,淡淡道:“那华衍可怎么办,不如把他交给许大娘子?”

    华歆秀眉轻颦,抬眸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聂浚容整个人隐在昏暗里,以至于从镜子中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唇角上扬带着玩味道:“你现在愿意理我了?”

    华歆紧抿着唇,尽管她再讨厌聂浚容,也知晓根本避不开,华衍和萸娘在他手里一天,她就受制于人一天,极力吸了口气道:“你请我来聂家,不会是为了跟我叙旧的吧。”

    聂玫的婚事,不过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幌子。

    聂浚容有一瞬间的出神,随即移开目光沉声道:“将你送给沈约,着实委屈了你。我们做个交易,以两年为期限,两年之后你就可以离开沈约,带着萸娘和华衍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华歆瞳孔微张:“当真?”

    聂浚容再次朝她望去,她额间的几缕碎发飘在巴掌大的脸上,弯翘的睫羽像夜空下的星星,愈发显得灵动天真。

    奇怪的情绪又漫上心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生命里慢慢抽离,恍如隔世的错觉。

    华歆见他不吱声,以为聂浚容诓她,心底火气升腾,正要开口时,聂浚容注视着她,斩钉截铁道:“当真!”

    华歆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是两年?”

    她至今还记得聂玫说的话,聂玫说聂浚容之所以收留她,不过是等着有朝一日送人,为他谋个更好的前程。她如今已经去了都护府,聂浚容有没有谋到前程,她并不知晓,也没有听聂家人提过。

    聂浚容望着她满是疑惑的眼睛,意味深长道:“难道你不想离开都护府?”

    华歆扯了下唇角,语气冷冷道:“我想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想就能离开。”

    她脸色的怒气一丝不落地倒映在聂浚容眸底,他慢慢转动着指间的玉扳指,沉吟了会道:“两年,很快的。”

    一直到申时,华歆方从聂家离开,她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袖口里揣着一纸合约。

    为了防止聂浚容反悔,特意让他白纸黑字写了下来,免得以后不认账。

    虽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是两年,但是有盼头的日子总比没盼头的好。

    马车穿梭在长巷里,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隗儿将她叫醒时,天色已经黑透。

    也不知道这一觉是怎么睡的,这会手麻,脚麻,腿麻,全身上下又疼又麻,直皱着眉头:“嘶!”

    等她略缓了缓,隗儿扶着她下了马车,才发现都已经戌时了。

    隗儿前去拍门,砰砰几声,回荡在夜幕里。

    过了好一会,也无人应答。

    隗儿清了清嗓子喊道:“开门,是夫人回来了。”

    依旧没有人应声,隗儿觉得奇怪,喊话道:“赵叔,是华夫人回来了,快开门。”

    里面人隔着门道:“凭你是谁,府上有规矩,过了戌时一律不开门。”

    这声音有些陌生,不是赵叔的声音,她道:“守门的赵叔呢?”

    “老赵头去了别处。”

    “你是谁?”

    “庄叔。”

    隗儿并不认识他是谁,又拍了两声道:“先开门,华夫人还在门口站着呢。”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不是我不开。”两人隔着门,互相喊道。

    隗儿来了气道:“你去回老太太,看老太太那里怎么说?”

    “老太太这个点早歇下了。”

    隗儿使劲锤了一巴掌,带着怒气道:“那你去回大小姐,看看大小姐怎么说,总不能让华夫人一直在这里站着,在外面过夜吧。”

    里面人也扯着嗓子喊道:“我不去,我新来的,就得照着府上的规矩做事,什么华夫人,我也没听过。”

    隗儿叉腰道:“那你去喊我娘来,我娘是老太太身边的高嬷嬷。”

    “不认识。”

    “你。。”隗儿正要脚踹门,华歆拦道:“算了,你也别喊了。”即使隗儿叫破喉咙,这守门的人也不打算为她开门。

    隗儿焦躁道:“这黑灯瞎火的,府里又进不去,可怎么办好?总不能真的在外面过夜吧。”

    夜雾下,疾驰在巷子的马车里,沈约端坐着,他正闭着眸子,隐约听见互相喊话的声音,似乎在另一边,于是对着外面道:“去西南门。”

    隗儿正骂骂咧咧,一阵策马的声响传过来。她抬眸望过去,他们由远及近,火把通明,地面哒哒响。为首骑在马背上的是大人侍卫之一舒梁,舒梁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后是一辆华盖马车,他掀开锦色车帘,一道黑色身影从马车中下来。

    夜幕下,星月黯淡,西南门前仿佛白昼。

    沈约抬步过来,他一袭青色祥云长袍,系着披风,腰间挂着一块晶莹的白玉,神色淡漠,透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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