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从皇后出声时就愣住了,跟被雷劈了一样,跟随陛下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后,也是头次听到除了先帝以外,第二个敢唤陛下“字”的人。

    元熙帝名文琮,字怀文,可惜自他出生以来,能这般叫他的仅有先帝一人,连长公主都不曾如此唤过他。

    王春愣着神没能及时跟上去,奇的是仅皇后一人扶着时,醉了的元熙帝反而不再东倒西歪了,哪怕脚步慢些、轻重不一些,也不曾歪斜着仿佛要跌倒。

    “宛然,姐姐呢?”元熙帝仍是醉意朦胧,下意识开口问道。

    皇后轻叹一声,这名字已许久未听他叫过了,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并不耽误回话:“此时皇姐应出宫了,姐夫酒量好,并未醉酒,有他护送,你大可放心。”

    “巽安在啊,是了,他征战回来了,我召他回来的。”元熙帝点了点头,大抵是这动作让他更晕了,便伸手敲了敲脑袋,“宛然,我有些难受。”

    “你喝醉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皇后拉下他敲头的手,“我命人煮了醒酒汤,稍后喝一碗,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难喝,不想喝!”元熙帝拒绝道。

    “怀文!”皇后语气重了些。

    元熙帝撇嘴,很不情愿地应道:“只喝一口。”

    “嗯?”皇后尾音上扬。

    元熙帝很是委屈地垂头:“最多两口。”

    “全部喝。”皇后肯定回他。

    “不行,就三口,不能再多了。”

    “一滴不剩。”

    “那……那就五口?”元熙帝不得已退让了。

    “我看还是喝两碗吧!”皇后干脆增加了。

    “算了算了,半碗,半碗总行了吧?”元熙帝立刻道,仿佛真的害怕让他喝两碗。

    “行,半碗就半碗。”皇后答应了。

    只是等他们回到紫微宫,元熙帝被伺候着脱了常服、换上寝衣,就看到宫人送来的醒酒汤,是用海碗盛着的,根本不是平日盛汤药的那种巴掌大的碗。

    醉了的元熙帝眼睛直愣愣的,显然惊愕得很。

    皇后却不管他,当着他的面认真地把一大碗醒酒汤往旁边小一号的碗中倒,倒满后还看了看那海碗中剩下的醒酒汤,转而有些不满意地道:“还不到半碗,不过,陛下既觉得难喝,那便算了吧!”

    于是,她示意宫人将那满满的一小碗醒酒汤端到元熙帝面前,用眼神催促道:“陛下趁热喝吧!”

    元熙帝:“……”这明明是一碗,哪里是半碗啊?

    有年幼的小宫女偷偷笑着,惹得王春瞪了几眼,他见皇后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挥挥手带着众人退下了。

    元熙帝端起那碗满满的醒酒汤,眉头拧得老高,但还是仰头一口气喝了。

    皇后见此,走近几步,在他放碗时拿帕子为他擦拭唇角:“头还晕吗,躺下睡吧!”

    “好。”元熙帝忍着舌头上醒酒汤的酸辣味,依言拉过被子躺到了床上。

    皇后为他掖了掖被角,顺势坐在了床边,还伸手探入被中握住了他的手腕:“安心睡吧,我在呢!”

    元熙帝看了看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皇后看着他清瘦的面庞,大抵是醉酒了,所以脸色比之平日的白皙多了些红润,倒显得康健了许多。

    她看着看着,思绪不禁飘远了。

    十一年前,她刚刚及笄,家中本已为她相看了几家公子,只是还未确定选谁为婿,就接到了一纸赐婚,让她成了太子妃。礼部和家中仅筹备了三个月,便仓促地让她嫁入东宫,嫁给了这个人。

    那时的他面容尚且稚嫩,才将将有了少年的模样,论年龄他还比她小一岁呢,可身在皇家,十四岁的少年已是大人了,特别是在他成亲后。

    他能在朝堂上参与政事,能施行储君的权力,也能在宫中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成亲后的第一年,他们过得尤为艰难,他在外将储君所代表的权力地位一一落到实处,协助先帝处理朝政的同时,还要应对兄长们的攻讦谋算,而她则要守好东宫门户,将一切鬼魅伎俩扼杀于外,好让他回到东宫有个安心休息的地方。

    延和四十五年,先帝驾崩,他顺理成章即位登基,而她也成了皇后,可惜,仍是没能让他们松口气,四王夜宴之危,他们险些就败了。

    皇后眨了眨眼,神色从回想起那场宫宴的惊怕渐渐缓和,她又是轻轻一叹,眸光柔软地望着床上睡着的人。

    幸好,他们都好好地。

    皇后对元熙帝的感情是复杂的,大婚掀起盖头第一眼近距离相见,她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很好,只觉得这太子看着很小,长得也不是很俊朗,比之夫君,更像是家中的堂弟。

    所以,她那时根本没觉得这是此生要共度余生的夫君,而是将他当做弟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心他的衣饰穿戴,一年多都没能扭转过来这个心态。

    等她随着他身量长高、轮廓硬朗能扭转心态了,他又登基为帝了,即便是皇后,她这个妻子,与他也是尊卑有别的,也不知怎么弄得,一日日、一月月过去,他们之间就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要说皇后对元熙帝有男女之情吗?那自然是有的,这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他们是原配的少年夫妻,而他又不是那等歪瓜裂枣的男人,反而十分优秀,她怎能不被他吸引,进而喜欢他呢?

    只是,他们又不是普通的夫妻,皇后既想改变夫妻关系,又犹豫着不敢改变,而且,她自幼以来所见过的夫妻,都没有他们这样的,她茫然失措,根本不知该如何做才对。

    其实让皇后犹豫不决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知道元熙帝的想法。

    他喜欢她吗?对她有男女之情吗?在意她吗?

    皇后自成亲以来观察了十一年,觉得她这位夫君,心里恐怕只装着亲姐姐安阳长公主一人,至多再加上勇毅侯、勇毅侯世子及长宁郡主,对旁人他都不怎么在意,连为他诞育了儿女的方昭容、黄婕妤,大半时候都当她们不存在的,包括他亲生的大皇子和大公主。

    皇后自知,如果他是这般冷情之人,那她这个从未亲近过的妻子,在他心里大抵也是不怎么重要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忍不住泄气,只轻轻抽回手,将被子掖好,起身缓缓离开。罢了,已然过了十一年,又何妨过一辈子呢?这般不远不近的,有时候也未尝不好。

    随着皇后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床上的元熙帝慢慢睁开了眼,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悠悠叹了一声。

    她终究还是没有留下,一如他们成亲之初,每每看着他服药安睡后,守着他两盏茶的工夫,便悄悄起身离开了。

    少年时他身子不大强健,还能借着喝药留她守他两盏茶,自成年后身子好转不必喝药了,便再也不见她在他寝宫多留了,只在有事回禀时,才会无比庄重地求见。

    夫妻关系处成这样,元熙帝自己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根源是什么,自然就无从解决。他不止一次回忆过成亲后的种种,发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的,并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当所致。

    自少年时看着皇姐嫁入宋家,元熙帝每每看到姐姐夫妻恩爱,都忍不住心生羡慕,他盼望着自己也能那般和妻子琴瑟相合,拥有可爱的儿女,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便是他身为帝王亦免不了。

    有时候看着皇后,他都很无力很挫败,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当然,元熙帝承认,他的这位妻子,做皇后做得非常好,凡是份内的事,她都处置得圆满妥帖,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最难得的是,皇后不重名不重利,也不重权力,除了与他之间的夫妻关系,无论是品性能力还是待人接物,在历代皇后中都属翘楚,有这样一位贤内助,元熙帝从内心深处是十分满意庆幸的。

    他的父皇不靠谱了半生,为他择妻时却难得靠谱了一回。

    “宛然啊宛然,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元熙帝无奈地自语一句,翻了个身拉好被子,合眼睡了。

    俞宛然,正是皇后的名字,是其父俞徽在她出生后,斟酌两日才取得名字,蕴藏着他对女儿的期许和疼爱,可时至今日,俞徽一想起这个女儿,总是免不了蹙眉叹息,说不清是心疼多些,还是担忧多些。

    可能唯一让俞徽放心些的,是女儿的皇后之位稳固,纵然未有子嗣,陛下也待她一如往昔,于皇家夫妻而言,帝王的敬重,可能才是皇后最重要的倚仗。

    细数史上不得善终的皇后,被废的不在少数,自杀的、抑郁而亡的,还有被逼死的,凡是被帝王厌恶的,都没有好下场。

    俞徽一读到这些史书,就忍不住心中戚戚,觉得自家女儿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他便知足了,旁的不必贪求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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