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曳下了山。

    坐在车上时,她一直在祈祷,这不是真的。

    一定不是真的。

    易欢喝醉了,刘子前和周向阳可能随口附和胡说一气儿。对的,就是这样没错。

    毕竟,他们什么都听易欢的。

    许文曳进门时,保姆跟她打招呼,她径直冲到了刘应淼的卧室里。被晾在身后的保姆嘀咕一声:“呦,怎么风风火火的。”

    周耀在书房,刘应淼刚洗澡出来,正坐在梳妆台前贴面膜。

    许文曳推门进来把她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谁后,刘应淼取笑道:“曳姐,你可吓死妈妈了,怎么跟个小土匪似的。”

    许文曳一言不发,回手就把卧室门给锁上了。

    刘应淼从镜子里瞥见,还乐呵呵说笑:“呦,我的小土匪女儿回来了呀。”

    小时候许文曳调皮捣蛋,进刘应淼的卧室从来不会敲门。刘应淼管不住,就总喊她小土匪女儿。

    许刘昌走了后,小土匪女儿就随着不见了。

    有事许文曳都不会进她的卧室,更别提没事了。只好换她经常去女儿卧室找她,今儿这可真算是破了天荒了。

    “妈妈,”许文曳走到刘应淼面前,紧绷了这一路,这会儿只觉得浑身无力。她双腿一软,人就蹲在了刘应淼的脚边,“你曾经告诉我,说越了解越觉得没法儿给易欢当妈妈。你觉得大张保姆告诉你的事情很沉重,易欢很可怜。我曾经问你,你说还是不要了解得好,会致郁。”

    刘应淼面膜贴了一半,被她的样子吓到。

    刚才许文曳离得远,她没看清。这会儿许文曳就蹲在她身边,嘴唇煞白毫无血色,身上一股子从外面带进来的寒凉之气。

    刘应淼心里咯噔一声。

    许文曳仰着头,语速很快:“我不怕,我想了解,你告诉我可以吗?”

    刘应淼把贴了一半的面膜撕掉,平定了几秒心神,轻声问:“做好心里准备了?”

    许文曳话说得很急切:“我从别人那里听了一点,可是我想听你说。”以前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知道的欲望,现在不一样了。

    刘应淼见她这幅样子,一阵心疼。

    可又能怎么办。

    当初她没有插手阻止两人时,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了。

    她摸了摸许文曳的脸,把从大张保姆那里听到的事情讲给她听。

    “你易叔叔年轻时玩儿得挺花,大欢的妈妈为了挽回他,就让大欢给你易叔叔打电话叫他回家。一旦叫不回来,她就会惩罚大欢。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小黑屋里,或者干脆体罚他。大欢总是莫名其妙生病,他一生病,你易叔叔就回家了。”

    许文曳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今晚听到的随便一桩事,都强烈冲刷了她对父母这个身份的认知。

    在醉酒的易欢面前她尚且还可以保持镇定,在同龄人刘子前和周向阳面前,她依旧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

    可是此刻面对刘应淼,她再也没法儿保持镇定了。

    她强撑了一晚上的坚强和努力粉饰的平静,在此刻悉数崩塌。

    许文曳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她为什么这么做?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忍心的啊。”

    许文曳五六岁那会儿,从外面捡了一只野猫。

    那野猫非常温顺,后来怀孕了,生产后变得很凶,护着小猫不让人靠近。只要人一靠近,它就龇牙咧嘴。

    家里养不了那么多猫,待小猫咪两个月彻底断奶后,陆陆续续有人领养。

    当最后一只小猫被抱走后,母猫不吃不喝,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动物界的母亲尚且如此,许文曳想不通,人类的母亲怎么会这样?

    “大张保姆说,她患有重度抑郁症。还躁狂,就是一会儿情绪高涨,一会儿又低落。学名叫什么,什么双相……双相情感障碍。后面,她抑郁症加重,开始成日里折磨大欢,给他报许多的班,剑术、赛车、跆拳道……各种各样,大欢总是遍体鳞伤。”

    刘应淼叹了口气,拿手指拂去许文曳眼角的泪:“曳姐,你还要继续听吗?”

    许文曳抬起衣袖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要。”语声已然带了哭音。

    “为了让你易叔叔回家,大欢的妈妈就一个劲儿在他身上使劲儿。强迫他一定要拿第一,必须优秀。只要你易叔叔有一次没回家,那就是大欢的错。她就会指责他,说是因为他不够优秀,爸爸才总也不回家。”

    !!!

    许文曳哽咽着,一个劲儿喃喃道:“她不是妈妈吗?她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这样说?

    许文曳哭了,刘应淼也红了眼眶。

    “大张保姆说,即便这样,大欢还是很爱他的妈妈。他不觉得折磨,他总是努力达成妈妈的期待,想要妈妈开心。”

    下面的话,刘应淼用了挺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被体罚后,他最多赌气不吃她做的饭菜。这个时候,她就会用很生硬的语气叫他赶紧吃饭。大欢虽不服气,可还是就着眼泪珠子乖乖吃饭。大张保姆看不下去,问大欢要不要和爸爸讲一讲,大欢回答不要。大张保姆问为什么,他说妈妈也不总是坏妈妈。他觉得自己很饿,妈妈叫他吃饭,其实是担心他饿肚子,妈妈还是爱他的。”

    许文曳彻底绷不住了。

    她双手捂住了脸颊,眼泪从手指缝里漏了出来。

    她犹记得,易欢和易承焱吵架飙车的那个晚上,曾经说:“你刚才也听到了,易承焱说,我妈折磨我,我想她应该不会保护我。”

    许文曳当时看出来易欢想让她否定他,她如他所愿否定了他。

    可是,她从没想过,这个否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后面,大欢就不经常跟他妈妈见面了。有时候她精神状态好点儿,就可以见他一面。大欢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她偷偷去见大欢。说好了要给大欢蒸生肖面人,等他买面粉回来,她在家里自.杀了。”

    “大欢亲眼看见她被抬出来。”刘应淼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也不知给孩子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今晚听到的事情,彻底颠覆了许文曳以往对“父母”的认知。她抱着刘应淼大哭了一场,哭得泪眼模糊。

    她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妈妈,我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的小孩?”

    刘应淼一开始还回答:“她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大张保姆说,早些年她和你易叔叔感情好的时候,挺爱大欢的。后来她生病了,就不太能控制自己。当然,她情绪稳定的时候,对大欢也很温柔。”

    后面,刘应淼就不回答了。只是搂着许文曳,帮她轻轻顺着背。

    许文曳哭得眼睛红肿,浑身乏力。

    哭累了,沉沉睡去。

    刘应淼在她床边陪着,直到她睡着。

    刘应淼静静看着许文曳的睡颜,深深地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当初察觉到让许文曳在意的男生是易欢时,是不是就应该阻止?

    刘应淼上楼去了周耀的书房,推开门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在一开始发现苗头时,就要阻止?”

    周耀早就结束了工作。

    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隐约有哭声,便又体贴地返回了书房。

    许文曳和易欢这事儿,周耀一直就知道。他从来没多说过一句,此时听到刘应淼问,便笑着问:“什么是对?”

    刘应淼默然。

    是啊,什么是对?

    这种事情,对错的界限本身就很模糊。

    “你要怎么阻止?”周耀温声问,“两个都挺有主见,你能阻止谁?”

    是啊,年少时的喜欢,是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的。

    谁又能阻止得了。

    -

    许文曳一觉醒来,凌晨五点。

    她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趾,觉得身体好像生锈了。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北方的冬天,这个点儿外面一片黢黑。但月亮倒是挺亮,裹着凉气儿,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床上投下一片明亮。

    缓了足足十多分钟后,许文曳终于能动弹了。

    她坐起身,呆呆地盯着被子上的这片亮光。渐渐的,她的身体彻底恢复了知觉,大脑也开始变得清明。

    许文曳摸到手机,给宁山别墅打了个电话。对面电话接得挺快,接通后,许文曳便问:“阿姨,易欢现在怎么样?”

    许文曳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一晚上没按铃,我刚上楼瞧了一趟,睡得挺好。”看家保姆打了个哈欠,因易欢醉酒,她一晚上没敢睡踏实。她听出来许文曳声音不对劲,便问,“姑娘,你没事吧?”

    “我好着呢,谢谢阿姨关心。劳烦您早上给他煮个小米粥,多放米,熬点儿汤给他喝。”

    许文曳照顾刘应淼照顾出经验来了,知道醉酒后第二天胃会难受,最想喝的就是小米熬出来的汤。

    “知道知道。”看家保姆笑呵呵说,“阿姨这就起了,马上就去做,姑娘上心了。”

    -

    早上六点多,易欢悠悠醒转。

    他浑身酸疼,胃里难受得厉害。睡不着了,他便撑着身子想爬起来。

    试了一下,头疼欲裂,没能起得来。保姆敲门进来给他送小米汤,易欢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点儿水。”

    “这就是水,熬得浓浓的小米汤。”看家保姆把小瓷碗放在桌上,笑眯眯说:“许姑娘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吩咐给你熬小米汤。”

    听到“许姑娘”三个字,易欢噌一下坐起身。起身太猛,他捂着额头直呼头晕。

    看家保姆笑了,说:“不急不急,她一会儿应该就到了,五点多就出门了。”

    易欢记得自己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至于睡了之后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

    他端起桌上的米汤,喝了一小口。胃里稍微舒坦点儿了,这才问:“她昨晚回去了?”

    “嗯,走时挺晚了。”

    易欢喝了几口米汤,就要进浴室洗澡。看家保姆不赞同:“刚刚醉了一场,都站不稳当,仔细感冒。”

    易欢没听她的,还是进去了。

    看家保姆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坚持洗澡,便道:“阿姨瞧着这小许姑娘是个好姑娘,不会嫌弃你脏的。”

    回应她的是花洒的出水声。

    许文曳起了个大早,听看家保姆说周向阳还在宁山,用车不冲突,她便叫着老周去了宁山别墅。她到别墅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看家保姆做好了早餐,易欢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餐桌旁喝汤。见她进来,看家保姆把饭菜端上桌,笑着说:“你们先吃,楼上那两个还睡着呢。”

    许文曳看了易欢一眼,坐到了他的对面。

    易欢垂着眼,嘴唇毫无血色。虽说把自己打理得清爽又干净,可人瞧着还是没大有精神。手指垂着,拿着小勺搅拌汤,看上去透着一股子无力感。

    许文曳得非常克制自己,才能忍住心底里喷发的浓烈情感。

    这顿早餐吃得很安静。许文曳在沉默喝粥,易欢在沉默喝汤。阳光静静倾泻在餐桌上,为两人披上了一层金黄。

    直到早餐快要结束,易欢才慢条斯理喊了一声:“公主。”

    许文曳立刻抬眼。

    易欢看向她,眼神里还似有水。只不过相比昨晚,已然清明了不少。他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小勺在不停地搅拌瓷碗里的米汤:“我昨晚跟你说了许多事情。”

    昨晚他又晕又困,但也没醉糊涂。说过的话,大部分还是记得的。

    比如:“因为我不优秀,就自杀了,不要我了。明明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去学那些她让我学的东西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我不优秀?”

    这话其实他是不应该说的。

    如果昨天他没有醉酒,绝对不会说。

    许文曳轻声应:“嗯。”

    易欢蹙了蹙眉,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我妈不要我是她的损失,我还是很优秀的。你可不能和她一样,眼光那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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