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坤宫

    朱漆门紧闭,无论外头人如何求情,里头的人依旧坐在龙椅上,单手支着脑门,半句不吭。

    "父皇,儿臣知道错了。儿臣真的再也不敢了。"

    “是啊,陛下。太子殿下不是有心的,江州一案,臣与太子殿下思虑不周,才会出此下策,还望陛下宽宏大量,饶恕太子殿下这一回。”

    李原与萧景辰跪在殿前,朝着那扇关闭的殿门不停哭喊。

    里头的皇帝紧阖着眼,不停捻转手里的青玉佛珠,眉眼间阴沉得能下一场雨。

    "陛下,您圣旨已下,殿下与李大人在门外跪了半天,陛下想必也听烦了,奴才扶陛下去后殿歇息下吧。”

    王仁站在一侧,担忧的眼神看着皇帝。

    皇帝叹口气,缓缓睁开眼。

    “无妨,要哭闹尽管让他们哭闹。朕此次,是铁了心下旨要废了太子,绝不会轻易原谅他们。”

    他拿起案前堆叠如山的弹劾萧景承的折子,打开看了眼,密密麻麻的列举出这些年萧景辰是如何任由李家人强占民田,私自开采盐池贩盐,杀害江州招安的百姓,结党营私任由手下的地方官作假账上计朝廷。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

    看着白纸黑字列在纸上的那些罪状,皇帝怒火又起,“咳咳咳...咳咳咳....”

    不停咳嗽。

    王仁赶紧上前抽出手轻轻的拍着皇帝的后背,为他顺气,劝道:“陛下不要太过伤心,小心气坏了身子。”

    啪嗒一声,折子重新合上。

    皇帝瘫靠在龙椅上,接过王仁递上来的茶,呷了几口,心中的怒意才稍减了些。

    外头传来李原为萧景辰求情的叫喊声。

    站在一侧的王仁默默服侍着皇帝,皇帝的目光从紧闭着的殿门移到王仁的身上,看了眼他瘸着的腿。

    “王仁啊,你进宫有多少年了?”皇帝问。

    突如其来的询问,王仁眸中闪过诧色,“回陛下的话,奴才五岁入宫,如今已有三十五年了。奴才当年家道中落,又在当年的雪灾中与家人走散,走投无路只能入宫服侍陛下,在这宫里过了大半辈子了。”

    "三十五年....”皇帝听到这个数字,眼里全是感慨,“朕从当上太子那年,到现在,也刚好是三十五年。”

    “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当了一回主。”

    皇帝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朕知道,你的腿是李原弄残的。”皇帝蓦道。

    王仁心中一惊,差点洒了手里端着的热茶,托着盘子,双膝直接朝地面上跪去:“陛下,奴才....奴才....”

    “慌什么,朕是眼睛不是瞎的,耳朵也不是聋的,很多东西看得见,听得到。”皇帝说,“当年父皇还在世时,宁王怀有不臣之心,派刺客潜入宫内暗杀父皇,李原曾为父皇挡刀,博取了父皇的信任,这么多年朕不出手收拾他就是念着他当年的恩情,多次旁敲侧击,希望他能收敛一些,可终归还是朕错了。”

    “这人心若是变黑了,就再难变成白的。”

    皇帝看向王仁,思绪转了又转,朝他挥手示意他蹲下身子,王仁矮着身子低下头颅,凑到皇帝膝前。

    脖颈处霎时冰冰凉凉的。

    皇帝用手中的青玉佛珠抬了抬他的下巴,审视的警惕的目光盯着王仁。

    “陛....陛下....."王仁咽了咽嗓子,浑身颤栗的被迫直视着眼前的天子,“奴才....奴才不知犯了何事惹得陛下生气,还....还请陛下明示。”

    圆滚的佛珠滑过脖颈。

    王仁直面天子注视。

    只见他缓缓启唇:“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规律,宫内死了一个阉人不算什么,怕的是,又起来一个。”

    佛珠滑过咽喉,停在他本该长着喉结的地方戳了戳,“你说朕说得对吗?”

    “陛下!”王仁吓得脸色霎时铁青,"奴才绝对没有逾矩之心,请陛下放心!

    他马上表态,句句诚恳:“陛下,奴才暗中为陛下办事多年,绝不会有不臣之心的。还请陛下放心。”

    皇帝看着他如惊弓之鸟一般,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抖,蓦的笑了:“起来吧,朕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看把你吓的。跟了朕那么多年,怎么胆子还是那么小。”

    “诶呦,陛下,奴才胆子小,那是天生的,您可别打趣奴才了。”

    王仁一脸惊慌失措,生怕天子在这时起了疑心。

    皇帝见他还跪在地上,摆了摆手:“行了,起来吧。”

    “诺。”

    “你等下替朕去谢府传召,让谢三公子进宫一趟。”

    王仁刚从地上起身,就惊讶的抬头:“陛下,您这个时辰宣谢三公子是....?”

    "让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作甚。"

    王仁察觉自己方才多嘴,忙低着头道诺。

    “这日后,内侍省就交给其余人来管吧,你接替李原的位子,到朕的身边来伺候,不用成日的躲在暗处了。”

    “这....这...”

    王仁面露喜色,却又有些为难,“那....那李大人....?”

    皇帝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这你不用管,再多两个月,朕就会将兵权全部收回来。”

    “诺,奴才谢过陛下。”

    王仁拼命的控制向上弯的嘴角。

    小碎步里都藏着高兴。

    *

    谢慕云打开佛堂的门,因为在蒲团上长跪了十几个时辰,她脚背发麻,迈出门槛时,差点摔倒在地。

    春日暖阳照在她的秀丽的脸颊上,她仰起头,阳光笼在她身上,将她的心也给照得暖暖的。

    她深深吸气,整个人长松口气。

    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重的疲惫感。

    她回院子里稍作休息,想着晚些时候去一趟雍王府,却没想到皇帝来传旨,召她入宫。

    来宣召的竟是王仁。

    她回院子里换了身衣裳就跟着王仁入宫面圣了。

    入宫时是午时,出宫却是申时。

    谢慕云走出殿外,脚步虚浮。

    手里还多了一份诏书。

    皇帝废太子将为成王,太子之位空缺,皇帝将太子手中掌管的巡防营交给她节制。

    让她五日后上任巡防营统领一职。

    谢慕云拿着手中的诏书,心里却浮现出一丝慌乱。

    太子被废,不出意外萧景明会是下一任太子,巡防营理应交给他来节制,可现在却越过宗室亲王,交给她一个班外臣来掌管。

    唐突且奇怪。

    她低头看着手中明黄的诏书,陷入沉思。

    *

    原本距离解除禁足还有两日,但两个时辰前,皇帝突然,提前释放萧景明出府。

    从皇宫出来,她没回谢府,直接去了雍王府。

    时隔一个月,再次看见萧景明。

    临近天黑,书房内,一盏煤油灯一盏煤油灯都没有点,院内静悄悄的,一个下人都没吭声。

    整个雍王府上下皆知,太子已废,但甚少人开心得起,郑紫柔莫名消失给这座王府蒙上一层灰蒙的色彩,整座王府气氛低压暗沉。

    屋门前只剩东竹一人守着。

    “谢大人,您来了。”东竹神色感慨。

    谢慕云问:“殿下呢?”

    “在里面呢,王爷怕是还在为了王妃一事而忧神愁思。”

    谢慕云无奈道:

    "我进去看看。"

    东竹将门打开,光线从外涌入,里面人听到声音,堪堪抬眼。

    看清来人,眸色淡淡。

    嗓音低哑暗沉:“你来了。”

    萧景明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袍服,本该束起的墨发墨发凌乱的垂落在鬓间,两侧的脸颊凹陷,双眸布满血丝。

    “殿...殿下!”

    她话里带着哽意:

    “臣恭喜殿下,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萧景明听完谢慕云的话,脸上神情仍是平淡,淡淡说:“辛苦你了。”

    谢慕云知道,郑紫柔出事对萧景明的打击很大,想开口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好啦。不好啦,王爷。”

    门外倏然传来暗卫的喊叫声。

    暗卫心急如焚,跨过门槛时脚下趔趄,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暗...暗卫发现王妃的踪迹了,王妃...王妃她...”

    萧景明瞳孔睁大,异常激动,呼吸急促,“快....快说。”

    “暗卫顺着山下的河流一直找,最后在河流下游的一处山从中找到了王妃,但是王妃,王妃她,她,她已没了呼吸啊,王爷!”

    萧景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拼命的摇头,“不,不,怎么可能。”

    “来人,备马。备马。”

    *

    金陵城北,刑部暗牢。

    四面铜墙铁壁,一快快灰白的墙砖将里头的人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空气腐霉潮湿,壁虎与蟑螂成群的爬行,在杂草丛生的草席停留。

    四四方方的暗格不见天日,冰冷的墙壁上只剩一扇小窗有新鲜的空气涌入。

    男子一身天青色的袍服,站在窗前。

    虽身处黑暗与污泞中,他高昂着头,负手站着。

    窗外稀薄的月色从小窗射入,他紧紧的阖着眼,拧着眉,细细思索着最近发生的事。

    私占土地,招募府兵,与各地的节度使书信往来。

    这些他都不曾做过,纯属是胡乱编造出来的。

    书信往来....

    书信....书信....

    好你个谢慕云。

    他回忆起一个晚上,她宿在镇南王府,当时他发现她总爱翻弄她案前的那些公文薄,当时他就警告过她不许动这些公文,并且在那之后,他将那些公文薄全部收起,不给她接触的机会。

    可没想到还是让她给借此暗算了去。

    实在可恨,实在可恶。

    “谢慕云,你个蛇蝎女子,气煞我也。”

    心头实在愤懑,他垂在两侧的手指曲起,关节处发出嘎嘎的响声。

    在寂静的牢狱内,清晰的响起。

    弹弓飞射,地面上响起,咚的一声。

    萧政亭警惕的睁开双目:“谁?谁在外面?”

    他看向小窗,却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视线望向地面,却看见一张卷起的纸条。

    他拾起,打开。

    只见纸条上明晃晃的写着几句话——

    “皇兄放心,雍王妃死亡的消息已放出。”

    萧政亭阅完信上的内容,嘴角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旋即将纸条揉成团,放进衣袖中。

    郑紫柔死亡的消息传出,定会让萧景明痛不欲生。能让萧景明难受,他这心头的怒气才能减少一些。

    哒哒哒——

    牢狱门前,脚步声涌动。

    萧政亭耳旁传来狱卒恭敬的一句:“参见陛下。”

    他惊讶的回头,看向来人。

    褚黄袍衣角上绣着五爪龙纹,指尖的白玉扳指一下又一下的转动,面色苍白又淡漠。

    冰凉的目光看着眼前人。

    萧政亭立即反应过来,朝地上跪去:"臣弟参见皇兄,皇兄屈尊来此,臣弟实在惶恐不已,皇兄,请你相信臣弟,那些折子上的罪状都是有心人诬陷臣弟的,臣弟没有做过这些事,请皇兄明鉴。”

    说完整个人直接往地上磕了个响头。

    言辞恳切,句句喊冤。

    皇帝睨了眼跪在自己脚边的人,目光仍旧装满猜忌。

    “九弟,朕似乎记得,当年父皇最宠爱的就是你。”皇帝语气平淡低沉,但从中却能读到那么一丝不甘,“当年父皇为了你的母亲,不顾朝臣的反对,坚持要立你的母亲为继后,甚至还动了易储之心,若不是你当时年纪小,父皇怕是早就立你为太子了!”

    皇帝情绪逐渐变得激动,朝后扬了扬手,王仁直接将弹劾萧政亭的折子以及书信递上去,皇帝一把抓起,砸到萧政亭的额头上。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不成,你些书信,明显是你的字迹。”

    “还有江州一案,已在你的封地的深山处挖出了埋在地下的尸骨,太子肆意杀害百姓,他是主谋,你也是参与者。”

    皇帝言语越来越激烈,“人证物证齐在,你竟还敢狡辩?”

    “皇兄,皇兄。字迹尚可人为,不排除有人想借此机会来暗害臣弟啊。”萧政亭大脑动的飞快,“皇兄,臣弟若想要谋反,怎么可能还会留着那些信件,肯定是阅后即焚,臣弟不会蠢到给自己留下物证,皇兄不妨想想,臣弟远离朝堂多年,平日根本不参与政事,怎会有机会结交那些大臣,至于在封底私占土地,臣弟更是冤枉,这两年皇兄召臣弟回京,臣弟不在并州居住,要那么土地根本无用,还有----还有----"

    "还有江州一案,臣弟也不知道为何那些尸骨会埋在臣弟的封地,皇兄是知道臣弟的性子的,臣弟信佛,不善杀生,平日管理下属也是以和为主,怎会伙同太子滥杀百姓。此事明显是有人栽赃臣弟.....还请皇兄彻查此事,还臣弟一个清白。”

    萧政亭长篇大论的为自己辩解,皇帝阖着眼听着他的话。

    一时没吭声。

    过了片刻,才低头看向跪在地面萧政亭,语气比之前稍缓和些许。

    “九弟,依朕这些年对你的了解,你确实不像是会做出这些谋逆朝廷之事的人,但如今人证物证皆在,朕无法凭借过去的认知来定罪,朕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朕念及兄弟情分,饶你一命,明日,你就回府去吧,从今往后,镇南王府的大门永远都会关上,你就安心的呆在里面过一辈子吧!”

    皇帝说完,头也不回的往牢外走去。

    萧政亭猛然抬头,高喊:“皇兄,皇兄,臣弟真的,真的是冤枉的啊....”

    哐当一声,牢门重新锁上,狱卒面无表情的将坚硬的铁锁重新绕了一圈木桩,哗啦一声,牢狱的大门重新关上。

    人影从视线中消失。

    漆黑昏暗的暗格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砰的一下,手心紧握成拳,砸在木柱上,指关节上的肌肤瞬间破皮出血。

    面色阴沉得能下一场暴雨。

    *

    暗夜中的深山,到处都是野兽哀鸣的叫声。

    嗷呜----嗷呜—

    微弱的火苗闪烁在丛林间,是昏暗夜空中仅剩的一抹亮色。

    自从郑紫柔被找到的消息传到雍王府,萧景明与谢慕云快马加鞭,赶到目的地。

    雍王府内的府兵和跟在萧景明身边的暗卫,全部出动。

    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围在深山中的一处草堆外围。

    在场人面色皆露出不忍,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士兵们强忍着刺鼻的味道,眉头紧锁。

    躺在草丛堆里的女子身体被覆上一层白布,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身上穿着的衣裳沾染上灰尘与污泥,垂在腰间的玉佩与发髻间的金钗,能看出她的身份。

    “吁”缰绳一拉。

    马上的人跳下马。

    萧景明浑身剧烈颤动,双目猩红,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眸色中全是不可置信。

    将士们目光全部停在停在他脸上。

    萧景明上前想掀开白布,身后一双手却拉住他的衣裳。

    对上那双死灰的眼,谢慕云于心不忍:"殿下,事已至此,别看了,成么?"

    东竹同样担心萧景明受不了,附和道:"是啊,殿下....要不就算了。"

    萧景明咬着下唇,忍着泪抽回衣袖,吸了吸泛酸的鼻尖:“不,我要看,那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

    他蹲在地上,注视着躺在草堆中一动不动的女子,深深吸气,然后,发抖的一只手猛的将白布掀开。

    剧烈的,刺鼻的,浓郁的,味道灌入鼻腔当中。

    断气许久,整整一个月,尸身早已腐朽,面目皆非。

    奄奄一息躺在草丛中的女子,紫色的衣裙,腰间挂着一枚鸳鸯佩,别在发髻的玫瑰簪子是上元节,他送给她的礼物。

    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刻的萧景明无声痛哭。

    沉默的哭声,震耳欲聋。

    在场人皆眼眶泛泪,不忍的别开双目。

    人有三大不幸之事,老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丧妻,丧子,萧景明一下占了两者。

    谢慕云站在一侧,静静的看着抱着尸身痛哭的男子。

    她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过,从未。

    谢慕云第一次,感受到了皇权的斗争的残酷。

    郑紫柔之死,幕后黑手定是宫中之人。

    至于是谁,她心里已有了大致的推断。但不敢完全确定。

    她只知道。

    在那幽幽深宫中,还藏着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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