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他?”

    沈艾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让赵芝雅忽然觉得好笑起来:“是吧,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也和你反应差不多呢。”

    其实沈艾对方子清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教书比较有脾气的名师,有着数不胜数的奖章和荣誉,也很乐于让别人称道他的奖章和荣誉。浮于表面的性格,很难评个是非,只能说他是芸芸众生陋习的一种普通集合体,可是却有着骄傲的资本,所以很难去定性这样一个人物。

    “我不知道对象是谁,但是这个人一定比我有魅力多了,用着分簇假睫毛,有时候粘得不牢,会掉在他的衣服夹层里;口红喜欢鲜艳的颜色,偶尔会在他的衬衫里面留个唇印;是个狂热的香水爱好者,并且热衷于进口的女士香:头发很长,留着大波浪,看起来最近压力有点大,在他的衣服上掉了不少头发。”

    赵芝雅在说这一切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样泰然自若,分析的场面就像是被柯南扎晕了脖子的毛利小五郎一样有理有据。

    婚姻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呢?

    沈艾忽然想起多日前初见芝雅姐的那副场面,是何其惊艳和讶异,现如今这面见得,却使人肝肠寸断。

    江汉大学外,这趟回家的路分外漫长。

    沈志伟等的公交一辆又一辆过站,直到天黑了,他才恍惚着回过神来,脑海里回荡的,却仍然是校内教务部负责人和他说的话。

    “沈志伟确实考上了我们大学,也在1983年顺利毕业了,有什么问题吗?”

    思索再三,他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帮帮我。”

    “原来,你沈志伟也有要求人的时候,”赵芝雅这些天里变了不少,和沈志伟说话时也没了一开始那般针锋相对,“我记得从前,你可是连别人帮忙都要拒绝的。”

    “芝雅,很抱歉当年我不辞而别,有些事情我暂时无法和你解释。但是这一次,我一定会紧紧抓住眼前的一切。”

    “好,你要我帮你什么?”

    “这件事情,我说出来,我希望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赵芝雅的表情一步步变得僵硬,直到听完的那刻,就连手中的手机落地也无法让她回到现实。

    两人第二天的见面,瞒过了所有人。

    “你昨天说的可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这件事情,我最不敢瞒的人,就是你。”

    赵芝雅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我该怎么帮你?”

    “以我的人脉,想要查询江汉大学的学籍信息非常困难。这件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还不想暴露,所以暂时还不能报警。我只能想到你了,你在那边教书,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查一查沈志伟这个名字,当年在学校上课的一些证书和资料?”

    “年代有些久远了,我尽量试试,”赵芝雅只觉得命运在和自己开天大的玩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沈志伟面露难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会和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假冒身份,心安理得地读着别人的学校,并且靠着这个身份顺利进入社会。而靠着这份成绩企图走出小岛的做题家,却被困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面。

    “对了,另外,我还想和你聊聊沈艾助学贷款这件事情。芝雅,你的钱我们家不能收。”

    “这件事情你不用再担心了,小妹和我投缘,我早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你这个亲舅舅能做到的,我这个姐姐未必做得没有你好。”

    赵芝雅心意已决,她一直都很执着且执拗,想好的事情是很少有人可以忤逆的。资助沈艾的学费,直到大学,是她早就放在日程里的计划。

    “谢谢你,芝雅。”沈志伟有些窘迫,分开前,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

    “谢我做什么,”赵芝雅淡淡一笑,“你从前说,你觉得文人墨客那点礼数最为拘谨,如果要你生活在那个朝代,你非得做第二个李白不可。”

    沈志伟听到这些,就像是孩提的童年旧事被长辈们再次提及一般,他羞涩地挠挠头:“我不写诗好多年了。”

    郑屿年现在不能被被崇高算作是一个完全的学生了,他的学籍虽然被保留着,但是接受的教育却完完全全私人化。郑屿年的朋友不多,除了因为成绩偶尔被提及之外,其他时间他基本上就像是从这个学校蒸发了一般。

    曹管家的年纪大了,他偶尔回忆起上世纪的日子。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郑家,陪伴着郑屿年的爷爷老去,见证着郑志扬在商界杀出硬朗的风,呵护着郑屿年从孩提时代趋渐褪去青涩。

    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条件好,可是却越来越没有盼头。他始终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叫郑屿年少爷,可是现在,他的少爷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欢声笑语,看着病房里医生送来一天又一天的药,仿佛置身于一种恐怖的幻境之中。

    “少爷,你要积极接受治疗,虽然希望渺茫,可咱们也要试一试。”

    “你也说了,希望渺茫,”郑屿年从来不和曹管家发脾气,只是无力的叹息远比强硬的反抗来得更加叫人窒息,“那还不如省了这笔钱,替郑志扬多打算打算。”

    “少爷,您不该这么说先生的。”

    “不是我这么说,我只怕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房间里一度陷入沉默,今天周末,郑志扬退了应酬,陪着吕倩和周渝尘去看体考招生的学校,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望向窗外,是一家人正在楼下的草地上散步。小男孩似乎生了病,穿着病号服,但依旧活蹦乱跳的,在一块洼地上肆意踩着水。

    照理说一般的家长此时必然要大发雷霆,但是他的父母却异常欣慰,只是嘱咐他不要摔跤。

    这叫郑屿年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感触,更加顿感此时境地凄凉。

    这时,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

    女孩手里拎着一大袋鲜花穿过人群,看起来姿势异常可笑。路过小男孩身边时,他脚下的水花刚好带着一块淤泥,不偏不倚溅到了她的白裤子后方正中央,给人一种奇异的错觉。

    沈艾欲哭无泪地嚎叫:“小弟弟,你没事玩什么泥巴啊!”

    接下来就是一家人手足无措地对着沈艾的屁股不断递着纸巾的过程。

    “噗嗤。”

    郑屿年实在是忍俊不禁,难得地嘴角上扬了一番。

    曹管家见状,也赶紧收拾了座位,一会沈艾上来好休息。

    “郑屿年,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声清亮的嗓音,是这间病房多日以来少有的生机。

    “花?”他懒洋洋地回答着,听上去很是慵懒且没有兴致。

    只有曹管家知道,少爷此时的心中是多么澎湃激动啊,他渴望被关心,渴望被陪伴,渴望有人能够一直和他说好久好久的话。于是他识趣地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沈艾故作玄虚地摇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是你家庭院里的花。”

    “我刚刚在你家庭院工作的时候,那些鲜花都枯成什么样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过嘛,经过本小姐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就连这些最难养的绣球花都开地这样好。”

    “我给你摘了些,放在这个花瓶里,你看着也舒心。”

    屋子里沈艾忙前忙后,郑屿年却一言不发。

    “怎么了,不喜欢?”

    郑屿年嘴角抽动,脸上似乎不自然地抽搐,下一秒,才吐出一句极其含糊不清的……

    “谢谢。”

    沈艾心中一暖,他喜欢就好,那她这些日子里的早起贪黑,都不算什么。

    来之前,她还特地查了资料,白色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与生命,白色是圣洁的颜色,寓意着人们能够寻找光明,感知未来。

    郑屿年,我愿你生生不息,也盼你充满希冀。

    这几天里面,郑屿年总不爱说话。沈艾来了,病房里就多一点热闹。

    她说着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好比说考了什么试,哪个老师出的试卷简直是地狱难度;好比说几班的谁谁谁写情书给几班的谁谁,被班主任发现了,一顿批评。

    好比说路边的树,好比说脚下的花,沈艾想把郑屿年错过的全世界,都一点一点为他呈现。

    可郑屿年看上去似乎没有兴致,对一切话题都淡淡的,表现出疏远的礼貌。

    没办法,沈艾自己也口干舌燥,于是两人开了病床的电视,相安无事地看起节目来。

    湖南台在放电视连续剧,这幕是女主留洋回国,正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她在额前别上一枚珍珠发卡,整个人气质一下子脱俗起来。

    沈艾看着出了神,要知道,从小到大,她一直被当做假小子养,性格大大咧咧惯了,更别提拥有这些女孩子家家的小玩意。

    “你很喜欢吗,”郑屿年轻抿一口水,“都广告了还不换台。”

    “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沈艾这才悻悻地拿了遥控器,脑子里却还是刚刚那个漂亮的珍珠发卡,“这么精致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所以才问愣住了。”

    “你妈妈没带过吗?”

    “我妈妈不会留那么长的头发,”沈艾耸耸肩,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头发一长就要绞掉去卖钱,后来发质差了,人家不收她的头发,她就干脆一直留短发。”

    “短发洗头快,也省肥皂,省水。”

    郑屿年忽然后悔自己的言辞,他总是言语快于思考,说话伤人得要命。

    “我妈妈如果还在的话,或许能和你妈妈成为很好的朋友,”他闷闷说道,“算了,不说了,没什么好讲的。”

    “你说,郑屿年,”沈艾立刻叫住他,“你的故事,我愿意听。”

    郑屿年也不知为何,在此刻,那些讨厌的往事,第一次让他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她是专门给人做衣服的,定做西装旗袍她最有一手,原本是该在她的小门店里面度过一生的,偏偏遇到了那天赶着开会的我爸。”

    “我爸的西装扣子掉了,最上面一颗最影响美观,你知道的,他们那些人都特别注重面子,当时他就急得不行了,于是随便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店,遇到了正在剪裁衣裳的我妈。”

    “多么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也许他们的遇见,最浪漫的也只有那个时刻。到后来,他一心求娶我妈,我妈也铁了心要嫁给他,不顾家里的反对,两人就像是跨越了阶级般相爱。”

    “可是自从我出去开始,我从没见过他们有一天消停日子,无时无刻不在争吵,无时无刻不在争执。我爸他说过,嫁给他之后,什么都不用做,把店铺转了,好好享清福就是了。”

    “事实却是,郑志扬,他用他那所谓的爱,禁锢了我妈的一生。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应酬加班的理由屡试不爽,我妈的病一天天严重,他只是雇了几个护工在身边,到最后干脆住在外面。”

    “我妈走的那天,我偷偷去找过他,他正躺在一家距离我家不到五百米的酒店里,身边躺着的,便是他现任的妻子,吕倩。”

    “而你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是怎样认识的,”郑屿年苦笑起来,似是嘲讽自己,“吕倩是一家鞋店的售货员,那天他的鞋垫忽然开胶,于是走进了商场的那家鞋店。吕倩俯身为他修好皮鞋的时候,他就心里想好了他们所有的未来。”

    “真可笑啊,好像一直对一个人好,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一样。他和我妈相遇的故事,竟然一瞬间变得那么廉价。所以我活到现在,最讨厌,也是最不相信的一个字,就是爱。”

    “郑屿年,你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和你说这种话,但是,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好好爱你的。”

    “我不知道你听过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面说的一句话。”

    “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呢?对春天而言,秋天是他的悲剧吗?”

    爱情没有悲剧,婚姻才有。在爱情的世界里,无论最后的结果是分开还是团聚,都是一种结果,纯粹的一种结局,无关任何雪月风花。对于感情,只要用过心,便是无悔的故事。只不过最后的诗篇由谁执笔,往往都是命运做的主。

    因为一些因缘际会的交错,两人彼此错过。可是能这样轻易否定两个人相爱的一生吗?明显是不能够的。

    就像是春夏秋冬四个不同的季节,在人们的记忆里,往往是春天生意盎然,秋天萧瑟凋敝,可难道能说秋天的存在就是错误吗?更毋谈悲剧。在自然界的规律里面,这本来就是一种平衡的调和,一种奇妙的存在。

    对于爱情也是如此,理想主义地追求自己的真爱,难道就是一种错误吗?生命的轨迹周而复始,也日月常新,我们只管过好当下,但求无愧于心。

    “但愿你说的是对的,”郑屿年不再言语了,他紧缩的眉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痛苦,“我从前也是希望我妈妈能够这么想的。只不过,现在好像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你不能这么说,郑屿年,你要说它是重要的,那它就有意义,”沈艾认真地补充道,“起码,你爸妈也是真心相爱的,那段时光里面,郑叔叔也是用心在对待他爱的人的。就像对你一样,其实他一直都很关心你……”

    “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听到沈艾为郑志扬辩驳,他一时间火上心头,连带着情绪也开始失控起来。

    “郑屿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少年背过身去,拿被子蒙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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