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扬最近的生活并不算好过,以前在歌词里听到“同住地球村”还觉得有些荒谬可笑,如今却不得不感慨世界的小了。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和自己开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件事情他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会出现破绽,甚至做好了一辈子将这个秘密埋藏心底的准备,没想到暴露的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迅速而意外。

    是的,在那个刚刚放开高考的年代,一切制度都在腐朽中复苏,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至少对他而言,有机会参加高考,圆老郑家一个大学梦。

    可是看到成绩的那刻,他又觉得一切努力都是那样可笑。别提二本三本或者民办,他连个职业技术学院的零头都够不上。

    那个沈志伟该知足了,他那家破破烂烂的五金店,要不是他郑志扬暗中帮衬着,光凭沈志伟那个穷酸样怎么可能轻易谈下这些租金和合同,怎么可能干了这么多年也没人上门闹事。

    只可惜,机关算尽,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沈志伟远比他想象得更加看重这个学位。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次高考顶替身份,沈志伟的人生被改写得一塌糊涂,甚至想过离开这个世界,为自己的无能和怯懦。

    沈艾回到家里的时候,由于下雨,加上气温太低,隔壁桂花婶家的水管爆了。沈志伟拎着箱子去修,灰头土脸不说,还被管子滋湿了衣服。

    桂花婶心直口快,但是人不坏,她叫孙子小俊拿布来,给沈志伟擦擦身子,还嘱咐他当心着凉,只是无心间多说了一句:“小俊啊,你可要好好读书,不然像你志伟叔这样,以后生活多苦啊。”

    沈志伟手里的动作一滞,顷刻间水流喷射了出来,将桂花婶和小俊吓得不轻。

    “哎呦,作孽啊,志伟你这是干什么!”

    “桂花婶,你们家的水管,我修不起,也不配修。”

    沈艾看出舅舅有心事,这几天他茶饭不思,老是窝在家里发脾气,见了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尤其是哪句话戳到他心里了,还会和你较劲。

    可是现在,沈艾没功夫管舅舅了。她明天还要考试,很重要的一次摸底考试。

    于是沈艾把自己锁在房门,静静地做起题来了。

    晚上芝雅姐忽然来了,给自己带了许多过冬的衣服,还带了很多大鱼大肉。沈和君不好意思收下,硬是要拉着她一起吃了饭。

    看到芝雅姐,沈艾就觉得生活不是孤身一人。她有许多事情不方便和家里人说,却能和芝雅姐轻易交心。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沈艾甚至常常在想,如果她能成为自己的亲姐姐,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

    “我听说,你和年年闹矛盾了,有这回事吗?”

    赵芝雅温柔的嗓音,总是能给人带来无限慰藉。

    “芝雅姐,这都被你知道了,”沈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郑屿年告诉你的吗?”

    “我今天去看过他了,你们俩的表情如出一辙,一看就是闹了别扭。”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完沈艾的叙述,赵芝雅轻笑起来:“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样。年年这孩子心地善良,只是不知道怎样向周围人表达心意,说出来的话你不要去当真。”

    “没事,芝雅姐,只是,”沈艾顿了一顿,“他说他不想再见到我,我也打算近期不再去看他了。”

    “去,为什么不去?”

    赵芝雅语调上扬:“想去就去,他算老几,咱偏偏不听他的。”

    “我看呐,他是巴不得你去,才关心则乱。”

    沈艾被赵芝雅这直白的表达给震慑住了,面颊一下子绯红起来。

    过了一会,赵芝雅忽然试探性问道:“小妹,我看了你的成绩,真的是很不错了,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谈及理想,总是叫人唏嘘不已。沉默许久之后,沈艾才平静地说起:“从前我觉得这里没有自由,做梦都想逃离小岛。”

    “现在,我想的依旧是离开这里,过得更好。只不过,这一次,我要带着我的家人一起,不让他们再受一点委屈。”

    “好孩子。”

    赵芝雅摸了摸她的头:“我没有看错你,你和我当年,实在是太像了。”

    沈志伟和赵燕妮自小就被命运写下了奇妙的伏笔。七十年代初,大伙都忙着生存和奔波,这两人却和那些顽皮的小孩不一样,对于读书有着如痴如醉的热爱。

    可他们俩,偏偏又是来自最困苦的两个家庭。

    那时候沈家当家的都还在,沈根有和田四妹,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辈子头朝黄土背朝天,才勉强带大了沈和君和沈志伟二人。

    临海无非是比别人多了条出路,空闲时刻他们便出海一趟,在码头靠体力换些额外的收入。两人没文化,跟着村里头脑活络的人做些海鱼捕捞和养殖珍珠的生意,慢慢地才把茅草屋换成了砖瓦房。

    而赵燕妮,则有着更深层次的不幸。父亲赵栋梁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在县城里任教,与音乐老师顾晓芳相识,生下赵燕妮。但时代的不幸,让文化人在那个十年抬不起头。小小的燕妮躲在墙后看着□□一遍遍批判自己的父母,看着父母不断跪下磕头直到脑门出血,她心中最后的一片安详也被悄然割破。

    学校里不再上课,她每天放牛放羊,在苍茫的大草原上被冷风吹出冻疮,流下的眼泪,简直就像是刀割一般疼痛。

    她爱读书,她怎么不爱读书呢?她赵燕妮比谁都爱读书。可是那些人闯进她的书房,撕碎她最爱的书本,把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贬低得一文不值。她还嘴,他们便扇她巴掌,说她是不知廉耻的贱骨头。

    后来父母偷偷带着她搬家,来到了一个被海风包围的小岛。她从未见过海,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丽这么神秘的地方!海鸥穿过夕阳余晖,泛起晶莹的浪花,那是她第一次触摸到自由。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为自己哼唱的歌谣《海上南泥湾》,不由得感慨万千。赵燕妮和母亲顾晓芳一样,能歌善舞,唱歌就像是百灵鸟。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一阵阵歌声起,红旗迎风飘……”

    也就在这时,一个宏亮的男声在对面和声:“提起这海上南泥湾,谁不夸它好,夸它好。”

    那一刻,她比谁都惊喜诧异。

    这便是赵燕妮与沈志伟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支撑,彼此鼓励。或许是坚持感动了上天,那个乱世的混沌终于结束。他们相约,要风风光光地考上同一个大学。

    按照他们的成绩,本该稳稳入学。可造化弄人,那一次赵燕妮超常发挥,甚至能去清北,而沈志伟,却沦落到帮榜上无名。

    沈志伟想要查分,但是却被周围人嗤笑着不自量力。老沈家老俩口白干了半辈子,在房子里哭得肝肠寸断。姐姐沈和君当年被迫放弃幼师学院,为弟弟攒下学费,也显得无比可笑。沈志伟内心愧怍,他对不起任何人。

    沈志伟下了很久的决心,决定开个五金店,帮别人修修东西,他要马上赚钱,补贴家用。

    至于燕妮,他佯装不在意,说出了最狠心的话,逼她离开自己。

    那天大雨倾盆,少女含泪踏上轮渡的时候,殊不知码头上的少年挥洒着离别的泪水。

    这就是关于他们青春的一段故事。

    赵芝雅说到这里,唏嘘不已。她大学毕业后,公派出国读了硕士,可这一年里,父母早年受虐留下的疾病复发,双双撒手人寰。再回国的那一刻,机场的接机处,只有任职的大学派了教师代表,欢迎她海归高薪受聘。

    可她心中始终有一片汪洋,无边无际,蔚蓝如梦。

    那是崇明岛永远不会停歇的一场暴雨。

    “芝雅姐,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小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会发现,你追逐了一辈子的东西,其实你早就拥有了,只是不自知。我从前也想要逃离这片岛屿,可当我真的离开了,只觉得自己像是浮萍,没有亲人,没有爱,再辉煌的成绩也只是一块墓碑。”

    “再比如,看看你妈妈吧,她才是最伟大的那一个人,为了家庭,放弃了很多很多事情,所以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了你的母亲。”

    “可你有没有想过,她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沈艾愣住了,从自己记事起来,沈和君这三个字,永远和坚强、大胆、无所不能联系在了一起,可谁还能记得,她曾经也是个见到虫子就害怕的女孩呢?

    “我们终其一生去追求成功,却往往忽视了那些将我们送往成功的人。”

    这一刻,沈艾的梦想,终于更加具象。

    她要把沈和君没做完的梦,好好地继续下去。

    “她不会来了。”

    连绵的阴雨天,窗外的雨丝像是飞舞的银线,千丝万缕间缠绵交错,却始终绕不开思念的距离。

    曹管家不忍心地说:“这么大的雨,路上难走。”

    “这么大的雨,不是她来不了,而是我出不去,”郑屿年拉上窗帘,“不怪她,是我推开了她的伞,她不愿意再来看我,很正常。”

    “少爷,您别那么说。”

    “扶我上床吧。”

    曹管家内心酸涩,不再多言,只是遵循着郑屿年的意思,替他盖好被子,为一会护士的查房做好准备。

    只听得这时,病房外传来护士尖锐的嚎叫。

    “小姑娘,你跑慢一点,差点害我把药都撒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艾,你可真是个冒失鬼。

    郑屿年闭上眼睛,怎么回事呢,刚刚嘈杂烦扰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悦耳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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