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巷,三人并肩而行,步履缓慢。

    裴鸿羽伸手从低矮的树枝上摘下一片银杏叶,捏在手里道:“这姓汤的运气还真好,遇上了心地善良的姑娘。”

    李令仪没接话,歪头看向高翊,追问:“后来呢?”

    “后来,每一次见到时任顺天尹的钟泰,他都毕恭毕敬的行礼问安。因他直名在外,却独独对钟泰如此恭敬,引得众人好奇不已,连带着声名不佳的钟泰都高看了几眼。钟泰脸上有光,自然愿意与他多接触。几番下来,钟泰发现此人才华横溢,人品贵重。一来二去的,便将他收作了东床快婿。”

    李令仪忍着笑,道:“只怕这汤承平早就存了这个心。由此可见,此人看似刚直,其实也是个心计了得的。”

    如果按正常路子走,汤承平还真连登门求亲的机会都没有。以此种方式结识钟泰,一来的确可以报恩,二来也能在钟泰面前晃一晃,混个脸熟。

    高翊对此不予置评,接着道:“自从与钟小姐成亲之后,汤承平慢慢的就懂得了变通。靠着钟泰一路扶摇直上,就成了现在的太原知府。”

    至于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人生际遇,变幻莫测。发誓要坚持一生的信念,在咬牙坚持中悄然转变。可悲的是,这转变不是在仕途的荆棘丛中,不是在不得志的煎熬抑郁中。而是在碰的头破血流之后的某个转角,遇到了一个发着暖光的人。被暖光吸引,等再度醒神时,不知怎么已经身处歧路。想回头,发现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九月廿六是乔老夫人的生辰,头一天乔府就热闹了起来。前府后院,喜绸飘带,攒花挂灯,大戏连唱三天。

    因圣眷隆恩,又有公主驾临。正日子这天,乔府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有来往的、没有来往只要够的着,牵三挂四的一齐涌了来。

    寿宴设在了乔府大花园,花园中有一条从龙潭湖引过来的水渠。以水渠做屏障,男宾女宾在水渠两边分席而坐。

    开宴前,李令仪想着和光同尘,便阻止了两位舅母设屏风的想法。

    这就导致了女宾人人都能瞧见她。于是有些性格活泼的年轻媳妇、姑娘以及小丫鬟,躲在一遍偷偷打量她,然后再交头接耳的“悄悄”议论。

    “快看快看,那位就是公主殿下!”

    “哇,她的衣裳真看!”

    “头面也好看!你看那支步摇,是内造的吧!见凑没见过……”

    ……李令仪听的那叫一个清楚。

    初时还没什么,随着人越来越多李令仪觉得自己像是戏台上的猴子。活活把她这个社牛,整成了社恐。

    随后开宴,李令仪跟着老夫人一起首位端坐,笑的像个假人。敬酒的、问安的、借着给老夫人拜寿向她敬酒的一波接着一波,简直应接不暇。

    她本不胜酒力,这几个来回下来眼前就出现了重影。实在扛不住,趁着空档跟老夫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茶茶与惠明悄悄溜了出去。

    走在水渠便蜿蜒曲折的鹅卵石道上,李令仪吐了口浊气,揉了揉僵硬的脸,抱怨道:“我的脸都笑僵了,怎么比参加宫宴还累啊……”

    茶茶顺着话头道:“这些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戏台上见过什么皇子公主的。好不容易来个真的,且有缘同席吃酒,激动些倒也能理解。”

    说话的功夫来到了西北角水渠闸口,一座汉白玉石拱桥横亘在水面。对面假山凉亭,精巧别致。

    酒后被秋风一吹,有些晕眩。再加上走了许久,略觉脚酸。李令仪抬起下巴朝凉亭点了一下道:“走,去歇歇脚。”

    凉亭虽然在水渠对面,但与男宾筵席已有段距离,中间又有花树凉亭阻隔,影影绰绰根本看不到。

    李令仪三人信步走过去,刚靠近就听到凉亭左侧的假山后,一阵女人咿咿呀呀的叫声。

    ……

    李令仪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少儿不宜的画面,当即扯住茶茶和惠明原地不敢动弹

    李令仪与茶茶二人原地站了一会儿,没了声响,让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正要抬步继续走时,那黏腻的、媚入骨髓的娇喘又一次清晰的从假山后面传来,并且这次持续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如果刚才怀疑是幻听的话,这下一下子证实了。李令仪瞳孔地震,古代人都这么热情奔放吗?

    李令仪环顾茶茶二人,在她们眼里看到了同款震惊,脸皮薄的惠明脸颊红晕飞起。三个人对视着,李令仪缓慢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指示意她们原路返回,以免惊动野鸳鸯。尴尬不说,万一惹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下来!”

    三人轻手轻脚的刚走两步,突然惊现的男声,吓得三人立即原地僵立。

    三个人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原来是假山后那对野鸳鸯中的男人开了口。

    这男声清冽朗润,听起来十分清醒,丝毫不见欲海翻滚时的迷蒙。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好耳熟啊……

    “不要,求大人摸一摸,奴家的心跳的好快啊~”

    女人再度开口,这带着三分妖娆、五分魅惑、两分娇软,每个气口都拖着令人脸红心跳、筋软骨苏的长音。

    “你再不下来,我让它停止跳动!”

    男的并不为所动,慢悠悠的腔调无端让人生出三分恐惧。

    “大人为什么不肯接受奴家?是嫌弃奴家长得不够美?还是嫌弃奴家的腰不够细?再或者是嫌弃奴家叫的不够好听?”

    女人幽怨又委屈。

    “我嫌弃你脏!”

    ……冷漠无情!辣手摧花!伸手专打笑脸人!这叫人家姑娘情何以堪呐?!

    一时间李令仪震惊到脑子里只有国粹。

    刚才她们听到的风情旖旎、娇喘连连,现在仔细回想的确没有任何男声的任何痕迹。李令仪了然,这场风月戏似乎是一厢情愿的呀。

    正当她思绪纷纷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假山后面冲了出来。李令仪三个人立即围成一团,埋头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那人出来看到她们三个似乎停了一刻,继而装作没看到样子跑走了。

    李令仪偷偷瞄了一眼,光看背影就知道长得极美,最重要的是腰似乎又软又细……

    可恶!她作为女人都决定秀色可餐,那男人竟然无动于衷?!怕不是不行吧……

    “高……高大人?!”

    李令仪看向茶茶,什么高大人?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呢?怎么惠明也是一脸震惊?

    李令仪瞬间脊背一僵,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顺着茶茶和惠明的视线,回头看,假山后面又出来个人。那人束发戴冠,一身暗花玄袍,腰间勒一条飞鱼流云纹的绸带。俊逸潇洒,身材欣长。一双如静夜寒潭的眼睛望着她,一股冷风钻入后脖颈。

    嘶……还真有这么巧!难怪方才觉得声音耳熟呢!她伸手抚上后脖颈,抬头看蓝天白云深觉碍眼,连自己都觉得也碍眼!闲着没事她歇什么脚啊!

    眼见气氛都要结冰了,李令仪干笑道:“呃……哈哈哈哈,好巧啊,高大人也来这里醒酒吗?我刚走到……”

    “你看到了。”

    是陈述句。

    叹口气,既然如此,索性就不装了吧。一向深谙“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道理,李令仪深深揖手,笑吟吟的耍贫嘴:“原来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先生,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殿下想学臣可以教你。”

    高翊乜斜着眼睛,面容沉静,语气淡然。

    李令仪伸出手掌,“不用,高大人这份定力常人可学不会。”

    虽然她面上嬉皮笑脸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方才那人不简单。往前两步凑近他,“怎么回事?谁的人?目的是什么?”

    “开席不久,一个小童过来禀告说有人在闸口的凉亭等臣。臣来时凉亭内空无一人,假山后却又异状。刚走近查看,就被那女人缠住了……谁的人不知道,目的也不知道。臣唯一知道的是,”高翊迎着她的目光,眉梢微动,“她会功夫!”

    或许是趁乱混进来的暗探,至于是谁的暗探,要探什么,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她们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不论那女的是谁的人,都不必着急。何妨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因此李令仪不再追问,含笑调侃:“会功夫的美人儿却没有打动高大人,失败,太失败了!”

    高翊乜斜着看她一样,径直离开。

    “竟然有女人敢勾/引高大人,简直是活腻味了!”

    茶茶盯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

    高翊越过凉亭,拂花折叶,消失在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道上。

    晚间,水渠两岸各色琉璃花灯宛若游龙。红烛璀璨,星罗棋布,整个花园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

    直闹到了半夜,李令仪累的回去盥洗完倒头便睡。

    “公主?公主?”

    睡意朦胧间听到有叫她,嘴里含含糊糊的应着,身体却没有任何行动。声音却锲而不舍的一直在她耳边聒噪,她烦不胜烦,睁开眼发现竟然茶茶。

    “干什么?”李令仪睡眼惺忪,心生不满。

    茶茶急道:“高大人在二门外禀报,说汤承平在巡抚衙门自缢了!”

    一声焦雷,一下子将李令仪的困意劈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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