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刘三儿在乔府做马夫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虽然人人都叫他“刘老伯”,其实他今年不过四十来岁。

    没法子,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赶马车,想不老都难。

    他眼见着李令仪二人进了槐花胡同,这才挺起脊背。

    低头瞧着手心里的纹银,用手掂了掂,心里估摸着应该有个五六两的样子。没想到那位生在云端的金枝玉叶,不仅平易近人还如此大方!

    咧开嘴喜滋滋的把银子揣进怀里,又将马车暂厝在胡同一侧的一棵老槐树下,这才慢慢悠悠的走向街头的小茶馆。

    至于公主为何乔装驾临这个小破胡同,他既不去想也不如问。干他们这行当,最容易窥得主人家不能见光的阴私。因此“装聋作哑”四个字,是他十几年来悟出来的保命箴言。

    小茶摊儿上刘三儿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人喋喋不休。

    一个道:“必死是死了的!我的一个兄弟在回春堂做学徒,两名官差半夜砸门把王郎中押到了巡抚衙门!那王郎中黎明时分才得脱身,我那兄弟亲耳听王郎中说人没救了!”

    另一个立即反驳:“你消息不知道转了几道弯了,城门楼子都给穿成了胯骨轴子了,还有什么可信度?我可是亲耳听巡抚衙门的官爷说的!这人不仅没死,还被秘密转移了!”

    “啊?为什么转移?”

    同座大惑不解。

    “嗐,这还不明白吗?”那人斜眼看了同座一眼,眉飞色舞的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谁愿意死?!还不是被逼的!”

    刘三儿心知这是在说汤知府的事。

    这几天,太原七十二街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已经从东城张相公家新娶的媳妇有多么貌若无盐,转移到了太原知府自戕一事。

    单单是人死没死,就争论了三天。

    酒楼茶肆闲散公子,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甚至城墙根儿底下整日晒太阳、捉虱子的乞丐们,也个个跟着撸起袖子就此事争的脸红脖子粗。

    刘三儿早就见怪不怪了,要了碗茶和几样点心吃食,翘着二郎腿边听边享用。

    与此同时,槐花胡同的民宅中,汤承平被李令仪二人逼的血气上涌,那番话不及深想便脱口而出。

    正堂气氛瞬间凝滞。

    桌上那把绣春刀,在阳光之下泛起幽幽冷光。

    汤承平别过头深悔自己口不择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挺。

    高翊轻笑几声,打破凝滞的气氛。转身坐回座位,慢条斯理的问:“汤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座吗?”

    “不敢当,实话而已!”

    “是吗?你大概不知,本座生来反骨,偏不信你这个邪!倒是要听一听是哪一尊大佛!”

    “裴鸿羽!”

    汤承平刚要开口,就被李令仪打断。

    裴鸿羽进屋揖手:“卑职在!”

    “请汤大人下去休息!”

    李令仪目视汤承平。

    裴鸿羽挥手叫来几个便衣锦衣卫,一左一右的停在汤承平面前。

    不待他们开口,汤承平便自觉起身往外走。

    “汤大人!”

    听到高翊的呼唤,汤承平踏出门槛的脚停在空中。

    又听高翊道:“你以为你咬牙要保的人会放过你吗?”

    汤承平脚尖颤了一下才落地,随后转过身去郑重施一礼,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李令仪坐了回去,累的她口干舌燥,最终却只是一场无用功!略感郁闷的她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脑子里不停的想接下来要怎么破局。

    “殿下这是怕了吗?”

    闻言,思绪纷纷的李令仪抬眼看了一眼对面正的高翊。他一脸寒肃的正襟危坐,很明显他的情绪被影响的很严重。

    在适当的时候调节气氛,似乎已经被她印在了骨髓中。因而此刻李令仪几乎下意识的去逗他:“高大人,你头发上有东西。”

    高翊斜眼看了她一眼,直接忽视她的话。接着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好似谁又欠他的钱没还一样。

    李令仪叹口气,想来这厮也是做了多年刑名的人,情绪怎么还能被疑犯牵着走呢。

    “高大人,你不会以为他说的那几句话就能唬住我吧?你觉得我不让你接着审下去是因为畏惧?”

    “殿下还有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李令仪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又生生给咽了下去,耐着性子分析道:“他说我们不敢听,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为了阻止我们再问下去,信口胡诌出来唬我们的。另一种就是那一宗赃款真的涉及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你,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我,皇室公主!放眼整个大顺朝堂,什么事是我们不敢听的?什么人是我们不敢得罪的?”

    李令仪挑眉,“无非皇权、党争而已!如果真的如此,再问下去就可能一脚踏进了泥潭里!倒是再想拔腿,可就难了!”

    “难道为此就要放弃真相吗?”

    高翊一脸的刚直正气。

    他这一副冥顽不灵的样让李令仪痛苦的直揉眉心,深吸口气露出一个职业假笑:“高大人,假如一个南直隶的举子要去北京应试,明知道陆路上会有劫匪,难道还要走陆路吗?”

    走水路到不了吗?就不能变通一下?啊?!

    李令仪说到最后也动了真气,暗暗腹诽,真不知道这样死心眼的人是怎么坐上北镇抚司的那把交椅的!

    “况且如果我们不知道那什么大人物,我们将来动了谁的人、挡了谁的财路,那叫一心为公!那叫刚正不阿!公理人心就掌握在我们手里,届时嘴在我们身上,我们想怎么辩就怎么辩!如果……”李令仪再次深呼吸,“如果我们不管不顾的非要弄个清楚明白,那将来涉案的官员是这个党的或者那个党的,我们怎么办?”

    “不管?辜负圣恩!对不住公理人心!”

    “管?那你就是烧了哪位皇子王爷的灶!有心之人趁机搅弄风云,那本公主这巡按钦差还做的成吗?”

    对于李令仪的番长篇大论,高翊终于肯正眼看她,“想不到殿下还是个胸有沟壑的政客。”

    ……

    李令仪呆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他是夸她还是讽刺她……

    *

    万里长空中一只白羽信鸽飞过八百里秦川,来到金城千里的西安府,悄无声息的飞进位于城西的一座华丽宅邸。

    宅邸正门,气派庄严。一块印有“钟宅”字样的烫金牌匾高悬门上。

    白羽信鸽扑腾几下落在小窗之上,吴管家抓住信鸽的两只翅膀,将绑在腿上的棕色小管解下,随后又将其放飞。

    吴管家绕过穿堂,穿过花园,疾步走过抄手游廊,来到了正院书房门外。

    抬手轻轻敲了几下屋门,沉声道:“老爷,太原有书来。”

    “进来吧。”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听上去就像是有年纪的人。

    得到回应,吴管家推门而入。目不斜视的走进去,将手中棕色小管奉上。

    那男人接过来,从管中抽出纸条。

    “谁的?”

    吴管家脑海里里浮现出一张妖娆妩媚的脸和她那柔若无骨的水蛇腰,“回老爷,瑶姑的。”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吴管家出去关门时,余光扫见屏风后露出一片红色衣角,心里明白,老爷来客人了。敛目继续关门,当房门紧闭以后吴管家突然想到,这似乎是官袍。

    男人阅后走近屏风内道:“宁光,他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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