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仪哂笑着摸了摸鼻子,平复下心情,继续欣赏窗外雪景。

    时至申时,太阳偏西。天越发的冷了,她感觉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冰凉的味儿。

    李令仪抱着汤婆子,缩缩脖子躲在白狐毛领中。

    此时大家各做各事,一时静默无言。李令仪百无聊赖的寻思,要不要找点话题,活跃气氛。

    未及深想,突然感觉车身猛的一晃,吓得她一哆嗦。

    惊魂未定之际心里猜测,此时地面结冰,应当是车轮打滑。

    因而搁着车窗门对外边的两个人道:“小心点,别待会儿掉沟里去了!”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马车骤停,车厢极速往左边倾斜。歪斜到一定程度才停了下来。

    好巧不巧她就坐在左侧,李令仪整个人几乎仰躺在车壁上,茶茶慌忙将她拉了起来。

    外面的裴鸿羽哀嚎一声:“殿下……”

    那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您真是个乌鸦嘴!

    “发生了何事?”

    茶茶推开车厢门问。

    “……车轮陷进沟里去了”

    李令仪:??

    她这嘴大概开过光。

    她下车一看,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形成了一个大坑。昨夜一场大雪,地面覆盖了一层积雪。表面上与寻常路面无异,其实内里中空。车轮从此路过,毫不意外的陷了进去。

    看上去那坑足有二尺多深,左侧车轮陷进去一大半。

    整个车身的重量马匹拉不动,任凭他们几个又推又抬,它自岿然不动。

    技穷之时,李令仪忽然想起从前偷看的武侠小说,里面的大侠们内功了得,举起几百斤重物易如反掌。

    她不由得看向身边的高翊,并提议让他抬起来。

    高翊凝视了她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她说的话,随后道:“殿下,少看点话本子吧……”

    高翊无能,只得另寻他法。

    举目四顾,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村落。她想或许可以寻些外力帮忙。

    只是不知是不是荒村,眼下只好去碰一碰运气。

    留下裴鸿羽看车,李令仪四个人赶往村庄。

    这倒不是一个荒村。

    村头一户人家有三间草屋,一个篱笆院。小院里有一个长势歪斜的枣树,黢黑开裂的树干有积雪残存。

    悬着冰挂的屋檐下,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半蹲着守着面前的药锅子。架在火炉上的药锅子,正咕嘟咕嘟冒着雾气。

    空气里飘着药香。

    “老人家,家里有人能帮忙吗?”

    高翊走上前去问道。

    老人家抬头,茫然的看着他,“你……你是?”

    “奶奶,我们过路的,车轮陷到沟里去了,想找个人帮忙。不知您家里有可以帮忙的人吗?”

    李令仪未曾开言先带笑。

    老人家花白的头发用一块头巾包裹,脸上的皮肤如同院里的枣树皮。

    “哦……有的,我儿子在家里。”她低头看了眼药锅子,又道:“你们稍等会儿。”

    言罢步履蹒跚的走进屋内。

    “娘,谁啊?”

    似乎是他儿子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正好遇到。

    “过路的,车轮沟里去了,你去帮帮他们。”

    须臾,一个年轻壮硕的男子走了出来。

    高翊拱手,“劳烦兄台!不白帮忙,我们……”

    “不说那话!我们庄户人家有力气,不值什么。”

    年轻男子豪气挥手,说着便要走,被高翊拦下。

    “兄台,你一个恐怕不够,能否多找几个乡亲?”

    “既如此你们稍后,我这里来。”

    他答应着出门寻人。

    李令仪站在屋檐下悄悄打量屋内,这家明显生活清苦。

    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张断了一条腿的长案。为保持平衡,在断腿那处垫两块青砖。案子上摆了一个香炉,墙上有贴着一幅仙风道骨的仙家画像。地面是疙疙瘩瘩的泥地,左右两边挂着花鸟虫鱼的帷幕,隔出来的空间应当是内室。

    整个家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

    老人家回来接着熬药,李令仪也跟着蹲下,没话找话的攀谈。

    “奶奶,看您在熬药,不知家里谁病了吗?”

    “是我老伴儿……”提起这个,老人家提起来苍老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几欲落泪。

    “前儿……上街卖柴,被刘员外打断了腿……”

    李令仪眉头紧蹙,“这是为什么?”

    “说……说他挡了道儿!其实他就是想报复我们罢了……”

    老人家终是没忍住,用粗糙干瘪的手抹泪。

    事情源于前不久的那一场水患。这个刘员外家一大半儿的良田被淹,而他们村里的地都完好。刘员外便想向他们买地,却又不肯出高价。

    村民自然不愿意买给他,怎奈这刘员外是这附近的一霸,迫于他的淫威,大多数村民忍气吞声将地卖给了他。只有老奶奶家里宁死不屈,得罪了刘员外。

    正如老奶奶所说,挡道不过是欺辱他们的一个说辞罢了。

    茶茶一听立即火冒三丈,“岂有此理!后来报官了吗?”

    老人家哽咽着摆手,等情绪稍微平复下来道:“可别提报官了!一看几位公子就是外地人。”

    “常言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宁屈死不告状!”

    “为什么?怕冤狱吗?”

    惠明满脸惊疑。

    “只是冤狱倒还罢了,可恨的是那县老爷只认钱!就比如我们这样的小官司,他不榨出二两油来是不会放过们的!他……”

    “哎哟~”

    屋内传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老人家不再往下说,用一块厚抹布垫着锅柄艰难的站起身。

    离她最近的李令仪慌忙去扶,被她拒绝,“那有几个矮凳,几位歇歇。我家老头子醒了,我得去送药,原谅老婆子招待不周!”

    “您忙您的!”

    李令仪等着她蹒跚的背影,心揪着疼。她最见不得人家哭,尤其是这么大年纪的老人。

    她这具生在锦绣堆里的躯壳,却有一个来自底层的灵魂。这荒诞的组合,使她更容易共情她原本的阶层。

    李令仪回头,见高翊三人也是神情各异,五味杂陈。掏出钱袋,悄悄走进屋内压在长案上的香炉旁。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正巧此时老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身后带了三四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壮劳力。

    几个人回到路上,齐心合力将马车救了上来。

    乡民朴实内敛,怎么让都不肯收他们的钱。李令仪无比庆幸方才悄悄放了银子给他们。

    接下来一路无事,终于赶在酉时初到了城门口。

    李令仪在进城之前,就被城门西北方向一溜窝棚吸引住了目光。

    挨着城墙根而建的窝棚敷衍至极,几根木头架子上搭一层草苫。

    昨夜一场大雪,窝棚顶部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座小雪山。

    在这朔风凌冽,大雪纷飞的严冬,住在这种毫无密闭性可言的窝棚,与住在外面有个差别?

    不禁有些疑惑,这真的有人住吗?

    下了车,李令仪盯着看了良久,还是决定去看看。

    是真的有人住的。

    住的当然不是那些锦衣玉食的官老爷,也不是饫甘餍肥的富户,而是大灾下无力逃脱的难民!

    此时正值粥棚放粥,排队的人从那两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直到城楼门洞又拐了一个弯。

    李令仪攥着衣角走过去,见两名官差使用长柄铁勺不停在大锅里搅动。稀汤寡水的锅里随着汤勺的来去,时不时浮上几粒米花。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窝棚所在的区域。

    李令仪佝偻着腰,视线往低矮的窝棚里探。草苫遮挡的空间,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秆,秸秆上便是一床陈旧而破败、有的地方露着棉花的铺盖。

    上面或是躺着老人、或是躺着小孩儿,或是空着的。

    这便是他们的床了。

    李令仪记忆一下子被拉到了在北京永定门,当日她所遇到的难民,依稀记也是打河南来的。

    先逃出去的是难民,为何没出逃的依旧是难民?

    朝廷的赈灾款到底去了哪里?

    “儿啊!”

    突然听闻一声压抑的恸哭声。

    李令仪疾步走过去,没等她开口询问,一个形容枯槁男人拖着一个小孩从窝棚里爬出来。

    男人弯着腰,乱蓬蓬的头发打着绺。大冬天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草鞋,双脚青紫红肿。身上穿着一件小棉袄,小了整整一圈,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在他拖拽过程中,窝棚里冲出来一个女人。身上披着被子,一只光裸的胳膊伸出来去拉扯小男孩。

    男人见状不耐烦的一把将她推了进去,怒气冲冲的吼道:“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你个杀千刀的,把我的小宝儿还给我……”

    女人状似疯癫,拉扯不过,终于无助的大哭起来,“老天爷啊,让我也死了吧!”

    那男人累极了,抱着男孩儿停下喘着粗气。听到女人的话,冷冷的说:“你死了照样埋!”

    男人抱着小男孩儿站起来,绕开愣在原地的李令仪几人,喘着气继续往前走。

    “大哥,那边是出城的方向,是没有医馆的,你跟我进城吧,或许城里有!”

    惠明先回过神,试图叫住男人。

    那男人怪异的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才理解她的善意,随后才咧嘴一笑,“姑娘,我儿子已经死了。他没有病,就是冻得,有医馆也就不活了。”

    惠明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转过头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李令仪抬头,苍茫暮色中,依稀可见幽蓝苍穹。

    当今皇帝不可谓不英明,当今之世不可谓不清平。

    可是,圣治之光照不到这城墙根地下的窝棚,清平盛世的春风也吹不到这里被苦难包围的人们。

章节目录

古代反腐日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梧桐芭蕉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梧桐芭蕉雨并收藏古代反腐日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