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商人富户,奸诈者很多,良善之辈亦是不少。

    一个群体,需要辩证的看待。

    譬如劫富济贫这个词。如果其中所云之富,是通过辛苦劳作合法得来的,那么放任其被劫,对于他们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原本坐在李令仪对面的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表情复杂的在长凳附近踱步。

    他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三个月前,那个黑色的八月。

    说起来他也是一个身世坎坷之人。

    他家原本是开封府顶顶有名的望族,传至他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祖业辉煌难续。父亲给他起名金博盛,便是希望在他手里实现家业中兴。

    可惜,他时运不济。原本他押送粮草回来,便可升任千总,一路青云直上。没想到一场变故,别说升官了,若不是蒙恩于靖王,估计这会儿他的尸骨都腐朽糟烂的差不多了。

    被削籍免职后,他回了老家。指望着家里那几亩薄田过活,没想到日子没过几年,便被一场大水给毁了个彻底。

    还记得八月里洪水刚退,所到之处皆是黄沙淤泥。整日下着雾细雨,接连半个月没出太阳。

    他们这些难民被安置在官府临时搭建的庵子内,木架子床上光溜溜的草席浸着水汽,有的甚至发了霉。一块块绿色霉斑糊在上面,刺激着人的感官。

    可是,没有人在意它。因为相较于它,人们更关心的是何时能吃上一顿饱饭。

    身边人一个一个倒下,他感到麻木,没有丝毫悲伤的情绪。

    饥饿如同一只小兽,在撕咬着他肉/体的同时,还在折磨着他的精神。

    简直度日如年!

    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无望的等待与饥饿让他濒临崩溃。他带着所剩无几的家人,和愿意跟他走的乡亲逃离家乡,踏上了乞讨之路。

    虽然情况好不了多少,但偶尔被人施舍一个窝头,便能让他心存一线希望。

    总觉得下一顿一定能讨到一顿饱饭。

    转折发生在八月末的一个黄昏。

    那一日小女儿饿得奄奄一息,虽说他们乞讨的镇子大多数人家未被水患波及,可是讨到的餐食仍然少得可怜。就在他不抱希望时,镇子东街有一家朱门大户的小丫鬟端着一碗面条正要喂狗。

    金博盛盯着那碗面眼睛直放光,连忙上前将他们凄惨境况说了,并附带了一箩筐的好话,希望能将面施舍于他。

    小丫鬟为之动容,便把碗递给他。就在这时,被人一把推翻。

    白瓷碗碎裂在他脚下,面条与汤水四溅。两条黑狗撒着欢跑过来舔着吃了。

    金博盛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抬头看,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那公子斜眼看着他说:“你想吃?那就跟狗抢吧!”

    说完拍了拍手,笑嘻嘻的进了门。

    就这么一个恶意满满的举动,促使金博盛从乞讨者转变为掠夺者。

    很难理解这到底出于什么心理。苍凉暮色之下,金博盛也不想去理解。那晚他空着手回去,小女儿眼睛闭上便再也没有睁开。

    他感受着女儿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变冷。

    那一刻,从前被压制的、被束缚的悲伤愤怒如同暮色一样,迅速堆积蔓延。这让他歹心顿生,且不可抑制!

    当晚趁着夜色,伙同乡亲报复性的将那家洗劫一空。

    那一晚,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吃到饱饭。尝过甜头,便再难吃苦。

    一群人便这样,失足落草,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一幕幕暗沉的、不可追的往事,在眼前姑娘漆黑清澈的双眸中片片碎裂。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的女儿还活着的话,将来长大了会不会也有这样美丽的眼睛?

    金博盛停下来,哀叹道:“姑娘,你没有挨过饿,不知道其中滋味。当人饿得双眼冒绿光的时候,看到土坷垃都能当成窝窝头,恨不能咬两口!到那时节,什么道德修养通通顾不上了!”

    “我幼时念过几天私塾,曾听夫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1)。就是老天也没有看我们饿死的道理!可是姑娘说的也在理……”

    “即便我有万分无奈,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我认!如果朝廷降罪,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李令仪无奈道:“你承担不了!即便朝廷……”

    话到此处,忽然听到门外响起脆生生的童音。

    “方叔叔,你为啥不让虎子叔给我们开门?我要跟玲丫头出去探险!”

    “别胡闹了!赶紧回家读书去,小心你爹又揍你!”

    ……

    被眼前这个男人小心护在身下孩童,在恣意的生长着。

    李令仪心底涌出一股悲凉,她想尽力去救一救掉入这苦海人间的民众。

    “周家埠这样幼小的孩子还有许多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将来?”

    一句话戳中了金博盛的痛处,使他久久不能言语。

    “我可以答应让你见我家公子,不过我有个条件!”

    跟她掰扯一通,金博盛回神这才记起他原来的目的便是想见靖王殿下,忙问:“什么条件?”

    “金盆洗手,做回良民!”李令仪看向他,“放心,我会保证乡亲们食可果腹、衣能蔽体!甚至于你和你的兄弟们,我也会尽力保全!”

    “先别急着下决定!”

    他想说什么被李令仪打断。

    “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早给我答复。”

    待人走后,两人被束缚着的手臂得到解放。

    茶茶甩着发酸的腕子道:“他能答应吗?”

    绳索早已被李令仪划断。

    李令仪靠着椅背道:“他答应有答应的应对之法,不答应同样也有应对之法!”

    茶茶闻言便知她有了注意,凑上来问:“不答应怎样?”

    李令仪不答反问:“你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周家埠吗?”

    “那是自然!”

    茶茶斩钉截铁。

    “那今夜你溜出去先探一探周家埠各处的防守点,然后你把探得的消息以及咱们现下的情况出去告诉高翊。再告诉他,如果明日午时之前他没有见到我,就让他出兵!嘱咐他,尽量不要伤了老弱妇孺!”

    茶茶点点头,又问:“答应了又怎样呢?”

    “那就更简单了!明日午时之前我们便可获得自由,该善后善后,该赈灾赈灾,一切顺理成章。”

    “可是,到时候我们怎么让他见靖王殿下呢?”

    李令仪笑着伸手捏茶茶的脸颊,“傻瓜!这只是试探一下他的心,他既然答应了就说明我方才的话他听进去了。那就说明他们也想洗手上岸,届时我们亮明身份,我的保证仍然有效,难道还怕他因为见不到十三哥而反悔吗?”

    掉入陷进里的人需要一只能拉他们出去的手,至于这只手的主人是恩人或者路人,又有什么关系?

    黑夜如期而至。

    茶茶临出门前,李令仪又嘱咐她:“天亮之前回来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切记切记!”

    周家埠的防卫对于茶茶来说,不可谓不松散。她悄无声息的去,又悄无声息的回来,一条狗都没有叫一声。

    第二日鸡叫三遍,天光大亮。李令仪与茶茶刚刚用过早饭,金博盛便来了。

    一同来的,除了几个当家的,还有刀疤脸与络腮胡子。

    但只有金博盛进了屋。

    其余七八个人分成两列,站在西屋门口等候。

    想到昨晚上金博盛与众兄弟商讨出的决定,刀疤脸心有不甘的问:“你们真同意大哥说的金盆洗手?”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只有方婶的男人方胜见无人说话,开口道:“早上没听说吗?官府已经在附近行动了,说不定就是为了剿灭我们。唉,毕竟不是正道,大哥也是为我们好!”

    “老胡,你说呢?”刀疤脸气又势汹汹的看向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避开他的眼睛,支支吾吾的道:“我听诸位大哥的……”

    闻言刀疤脸气咻咻的别过脸,到底不甘心,低声吼道:“我们就此束手就擒,到时被官府坑害,想再有如今这副家业可是难了!”

    “辉子,你知道为什么明明外地活路多,我们却仍然盘踞老家不肯离开吗?”

    说话的是站在左列首位的周文龙,是周家埠二当家的,也是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他连说话都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斯文。

    “大概……外地太远了吧……”

    刀疤脸挠了挠头,他还真没想过这些。

    周文龙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轻浅的笑。

    “因为若在外地,我们这样的草台班子要被官府清剿充政绩了。而本地官府忙着应付上面,忙着处理大灾后的烂摊子,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所以,我们才能存在这么久。”

    刀疤脸莫名其妙,不懂这跟洗手上岸有什么关系。

    周文龙看懂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我是说我们在朝廷的铁腕下本就存活不久,主动总比被动好许多!”

    方胜等人连连称赞:“二哥此言有理!”

    双方达成共识,由金博盛带着刀疤脸与络腮胡子三人跟着李令仪去见所谓的靖王,周文龙带领其他人驻守周家埠。

    对于李令仪的承诺,他们有所保留。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此时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靖王殿下的丫头罢了。

    上次双方交过手的杨树林中,李令仪见到了高翊等人。

    在周家埠的日子里,虽然表面镇静有恃无恐,其实心里并没有万全的把握。提心吊胆过了几天,乍然见到一张张熟悉的脸,这让她倍感亲切。

    高翊与裴鸿羽率领开封府两千驻军虎视眈眈的盯着金博盛与李令仪一步一步靠近。

    金博盛未看到靖王,在十步之外停住脚步。

    对峙双方,如同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

    “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礼!”

    李令仪打破沉默。

    “敢问姑娘,靖王殿下在哪里?”

    “其实……”

    李令仪正要解释,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嚎叫打断。

    “大哥!我们被骗了!”

    李令仪回头,是周家埠的虎子。只见他手持兵刃,向他们急奔而来。

    刀疤脸急忙迎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方才叫嚷着什么被骗了?说清楚!”

    累的气喘吁吁的虎子扶着刀疤脸倒匀了气,嗷呜一下哭出了声:“大哥,我们都被这个女的骗了!你们前脚刚一出门,后脚知府老贼便命人抄了我们村子!还下令不论男女老幼,都抓起来。好在我们提前探到了,二哥带着乡亲们先一步躲了起来,但还是好多人被妇孺被抓走了……二哥……”虎子泣不成声,“二哥让我来给你们报信!那老贼还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靖王殿下!我们被骗了呜呜……”

    “阴谋!”刀疤脸气急败坏的冲着金博盛嚷道:“都是那个女人的阴谋!”

    作为那个女人,李令仪一脸懵然。

    出于对靖王的尊敬,金博盛并没有绑着李令仪。这大大方便了茶茶的动作。

    刀疤脸的话音刚落,茶茶手疾眼快的拉着她疾行几步,向我方靠拢。高翊与裴鸿羽立即配合,上前几步将她挡在身后。

    这一动作在络腮胡子的眼里便是心虚,默认了罪名,立即愤怒冲向李令仪。

    好在,金博盛比较冷静,络腮胡子被他拦了下来;。

    玉佩的真伪是毋庸置疑的,故此他对李令仪还保留着三分信任。

    越过人群看向李令仪,一脸肃然。

    “姑娘,能解释一下怎么回事吗?”

    李令仪回过神,咬着牙在心里将那个不知所谓、坏他谋划的开封知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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