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女子无不是三从四德,娴静恭顺。虽说我朝民风开化,对女子要求甚为宽容,但像殿下这般出格的,只怕细数我大顺朝百年青史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吧!”

    冷雨潇潇,打在江南水面之上,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冬风一吹,湿寒之气直往人脖子里钻。

    李令仪前后看了看,见横跨水面的漪澜桥,左半扇桥面乌泱泱的站满了吃官家饭的,各色官服衣摆磨缠夹蹭。而另外半扇桥面,则不知何时挤满了粗布麻衣看热闹的贩夫走卒。

    熙攘人群将李令仪一行人与元淼围在了桥中央,李令仪进退维谷。

    三步之外,元淼依旧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颇为头痛的侧头看向桥下。

    “殿下身为皇室公主,当为万千女子的楷模、为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皆是天下女子争先效仿的对象。敢问殿下,以如今殿下的行事作风,该怎么担得起引导天下闺秀的重任?”

    “若今后人人都效仿殿下,抛头露面,不顾体统,岂不天下大乱?”

    “殿下做什么了?怎么就惹得天下大乱了?我看元先生再危言耸听,那才是真的天下大乱呢!”

    长篇大论说的茶茶再也压不住心头火气,开口分辨道。

    “就是就是!”

    裴鸿羽附和道。

    “做什么了?”

    这无疑更加剧了元淼的不平怨忿,“牝鸡司晨,惟家之索(1)!后宫干政,便会颠倒阴阳,祸乱朝纲!届时国将不国,民亦不民,天下焉能不乱?!”

    李令仪脸色微变,冷笑两声,这人还真看得起她,连“牝鸡司晨”的典故都搬出来了。

    原本李令仪敬他一心为国,虽言辞激烈些,倒也犹可恕。可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李令仪便成了他嘴里祸国殃民的妖女了。

    由此可见,言语之刃,何其锋利!

    再由着他一张嘴一开一合,她就该以死谢罪了!

    反驳之词刚到喉咙,便听到她左边的高翊道:“北镇抚司指挥使高翊,请问元御史,人生天地间,以何做立身之本?”

    元淼只当高翊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公子,连最基本的都不晓得,颇为鄙夷的回答道:“自然是忠孝节义!”

    “好个忠孝节义!”高翊冷冷一哂,“刚刚还听到你说认得殿下,既然认得对其身份心中肚明吧?”

    “既然心知肚明,便知此刻站在你面前之人先是皇十七女华章公主,再是陛下亲封的巡按钦差!殿下为君,你为臣,你当街欺上辱君,还敢妄谈忠孝节义?元……”

    “哎哎哎高大人息怒啊!”

    一直装死的杭州知府汤禧突然诈尸,跳出来站在高翊无元淼之间,一副和事佬的模样。

    “高大人知道的,元大人他就是一个二五眼,做事总是顾头不顾尾的。那可是恼起来,连皇上都敢顶撞的愣头青啊!”又将脸转向李令仪,笑道:“哎呦我的殿下诶!您这千金之躯,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呢?犯不上啊!”

    紧接着,又马不停蹄的快步到元淼跟前,拖着他胳膊陪着笑脸道:“元大人!可别闹了,你就是闹上天去也还得被人打下来啊!亏还没吃够啊?你安生些,听兄弟我一句劝,赶紧家去该忙忙你的吧,别老出来裹乱,鸡蛋碰石头你……”

    汤禧字字句句明里劝解,暗地里却是在搓火。

    果然元淼一听就炸了,只见他将自己的胳膊一把抽出来,猛的甩开汤禧道:“不用你假模假式的劝我,我告诉你们,我元淼身为读书人,安邦济世、直言进谏是我的信仰!虽遭烈火焚烧、千锤击打,不可磨灭我之志向!现如今君父被迷惑,竟让一个女人染指政务,御史百官的谏言他老人家不听,今日我只好死明志,奉劝殿下莫要再一意孤行!!”

    说着就要往河里跳,人群立刻骚乱起来。

    “哎呦元大人要跳河了,快来人呐!”

    距离元淼最近的汤禧,嚎的最欢,跑的最远。

    李令仪怕出事,慌忙旁人上前治住他。

    形若癫狂的元淼,被何千户与裴鸿羽合力按在漪澜桥汉白玉栏杆上。

    在这一过程中,汤禧突然跪下扯着嗓子嚎:“哎呦喂殿下啊,快救一救元大人吧!他虽然说了几句冲撞的话,可是罪不至死啊!”

    ??这人莫不是有啥大病吧!怎么说的好像是她逼元淼去死的一样。

    听了汤禧的话,果然有百姓被蛊惑,也跟着嚷叫。

    汤禧下属官员,一见这种情况,不顾地上积水,呼啦啦的全部跪下去也跟着他向李令仪求情。

    “求公主殿下饶了元大人这一遭儿吧!”

    “是啊!元大人是好人呐,罪不至死啊!”

    冷雨纷飞的漪澜桥上,官员逼迫,民意裹挟。李令仪人在街上走,锅从天上来。明明啥都没有做,莫名其妙的就成了戕害忠良的罪魁祸首。

    “闭嘴!”

    高翊大喝一声,声音压制住所有人,场面回归肃静。

    一股冷意萦绕在他周身,李令仪知道他这是真的发怒了。神色冷的能将漪澜桥的水冻结。

    他丢了伞,站在雨幕中,绯色飞鱼服被雨点浇湿,颜色逐渐发深。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对百姓道:“诸位也都在场,从头至尾,殿下讲过几句话?”

    他伸手一指,指的是元淼,义正辞严但:“不知此人受谁指使,先是拦住殿下仪鸾凤驾,再是大放厥词、不顾体统当众以下犯上!他也是个有功名之人,殿下仁厚,念及他的体面,而他却包藏祸心不知收敛!”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为君!其实又为国、为民、为君做过什么?呵,实际上坐谈立论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用!只会搬弄是非、逞口舌只能的酸儒罢了!”

    “公主殿下闺阁秀丽一介女流,从北京到山西,由山西转河南,九死一生来到杭州府!没有说过一句累,没有叫过一句苦!”

    “可是诸君睁大眼睛看一看,她这一路做了什么?在山西肃清腐败、扳倒钟制台,在河南救济灾民、不辞辛苦募捐赈济粮!殿下所做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比此人强?”

    一番话下来,官员低头,百姓无言。

    李令仪仰头,盯着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在这湿冷的江南寒冬里,心里升起一团火,将五脏肺腑烧的暖烘烘的。那伞上水汽,无端入了她的眼。

    终于明白,士为知己者死此语所谓何来。

    适才心里的不甘、委屈、愤懑,此刻全部烟消云散。

    爱谁谁!

    高翊犹不解气,转过身去视线在汤禧等人脸上流转,语气森然道:“喜欢跪着是吧?那都别起来了!不跪足两个时辰,我要是听说谁先起来,我请他到诏狱里喝茶!”

    李令仪也不想管这群居心不良的狗官!越过人群,看向被按在栏杆处的元淼,只见他脸色灰白,一言不发。

    她走过去捡起那把破旧的黄伞,以及那本掉在泥水里的书卷。用袖子揩了揩上面的泥水,示意何千户与裴鸿羽松开元淼。

    这一会儿的功夫,或许是受不了高翊言语里的讥讽与嘲笑,元淼的精气神全丢。整个人如同枯败的松柏,虽然仍然挺拔,但其实只剩虚架子。

    李令仪将书与伞递给他,仍然施揖礼,道:“误会一场,元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漪澜桥另一边的百姓连忙让出一条路来,李令仪与高翊等五人组踏着阶梯缓步走下桥去。

    “殿下!”

    李令仪回头,是元淼追了过来。

    人群中,他神情晦涩,问道:“高大人说的是真的?您南下是为了筹措赈济粮?”

    “是真的。”

    “……我……”

    “元先生,”李令仪打断他,“我知道你十年寒窗很辛苦,我明白你的志向,可是直言进谏是你的职责,纳不纳谏是皇上的职责,做出那样过激的行为有几分是真为了黎民百姓,又有几分是为了较劲,你可以问问自己。”

    “至于先生说女子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我想说先生不是女子,女子应当怎样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你鄙我巾帼短视难当大任,我笑你须眉浊物不堪重用!你改不了无能,我变不成男人,何必呢?”

    江南多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一场雨,直到三日后才停。

    李令仪一直窝在驿馆中,冷,实在是太冷了。与北方的冷不同,江南冷中总带着一股子潮气。衣服被褥,像是浸了水汽一般,不拢火盆根本顶不住。

    三日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来都不见。

    反正河南灾民已经募得一批米粮,她已经不着急了,大可以由着性子斗一斗这些硕鼠。

    当日高翊罚跪汤禧等人,李令仪之所以没有阻拦,是因为她早就已经用系统将杭州府的各级官员查了个遍。贪污纳贿者众多,手脚干净的却少见。

    李令仪预感,这一次如果将浙江腐败肃清,一定又会获得不短的寿命。

    当日漪澜桥上所吃的亏,李令仪并没有就此作罢,当日便一纸奏疏将浙江一众官员全参了。

    这几日有人见天儿往驿馆跑,她就是吊着他们,一个不见。

    这一日,云销雨霁,难得一个好天气。

    杭州府的桂树简直随处可见。怪道柳永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能想象金秋十月,香气是何等的馥郁。

    李令仪裹着厚厚的白狐狸皮做的披风,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喝茶晒太阳。

    难得能如此悠闲,李令仪躺在贵妃椅上半眯着眼睛,舒服到不行。

    忽然茶茶提着一包糖炒栗子进院来,脚步惶急的直奔她,道:“公主,方才出门街上都在议论,说元先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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