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略显迟疑的捡起地上的信封。

    房间中央放了一张八仙桌,年头久了看起来有些斑驳。桌上摆着一套景德镇甜白釉茶具,李令仪将手伸提起茶壶,替自己斟茶。

    “让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橙红色的茶水被缓缓注入甜白釉茶碗中,茶碗边缘泛起泡沫。

    李令仪道:“亨泰二十六年,十二岁的你因为继母不容,选择参加了那年的宫女遴选,并成功入选进宫。”

    茶碗中的泡沫逐渐炸破,随后消散。

    “那一年赶上五皇子大婚,开府建牙,敕封康王。宫中便送了一批宫人到康王府,而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方才你说错了。你并不是一入宫就进了长安宫,而是先去了康王府。在康王府待了三天后,康王忽然上折子说战事始靖,不宜铺张糜费,便奏请皇上退回了一批宫人。被退回宫中的你,被送到了孙嬷嬷跟前重新学习宫规礼仪,不久后由尚宫局安排到了我的长安宫。”

    李令仪伸手握住茶碗。

    这壶茶不知何时泡的,已经完全冷透。冰寒之意由杯壁传到她的指尖。

    “除了摆在明面的康王,尚宫局的陈尚宫,是端王侧妃的亲妹妹。而孙嬷嬷,曾做过越王的奶娘。”

    李令仪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所以,你真正的主子,是我哪一位哥哥呢?”

    私心觉得是越王。

    李令仪更为费解的是,她一不具备皇位继承权,二没有什么亲兄弟。她有什么是值得他们花那么长时间布局钓鱼的呢?

    惠明噙着泪,捏着信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惠明不答,李令仪也不以为忤,自顾自的继续道:“在长安宫的这些年,你不掐尖,不要强,但又处处不落下风,平平稳稳的做稳了你长安宫大宫女的身份。”

    “公主,这能说明什么呢?”

    惠明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她,脸上的泪痕在橙黄色的烛光下明明灭灭。

    “诚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随后我得了出宫巡按的旨意,为了跟在我身边,你便开始显露。”

    “还记得吗?原本要跟着出来的并不是你,而是云雾!可好巧不巧,就在出发当日,前一天还好好的云雾忽然就病得下不来床了。雪芽又要打理宫务,所以你就成了唯一选择。”

    放在当时情景,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李令仪的丝毫疑问,她只当是巧合。

    即便之后类似的“巧合”层出不穷,李令仪也没有怀疑过她。

    有心骗无心,根本无法设防。

    可自从确认那个荷包的主人身份之后,回想来路那桩桩件件的“巧合”,她竟然生出一种恍然大悟、眼明心亮的感觉。

    比如在山西时裴鸿羽去太原府衙偷账本,却无端被人换成了史书。偷账本之事本就隐秘,怎么汤承平忽然就有了觉察,还将计就计耍了他们一通。当时就怀疑有人泄密,只是苦于没有头绪。

    汤承平与钟泰这对翁婿,隶属康王阵营,而康王虽是兄长,却被越王屡屡拿捏。

    这也是李令仪为什么怀疑惠明背后是越王的原因。

    再比如在河南遭遇刺客又遇惊马一事,原本李令仪已经躲过了追来的蒙面此刻,而惠明偏偏在紧要关头打了个喷嚏。

    此时再想起,很难不认为她当时不是故意的。

    再阴暗一点想,或许那一场刺杀根本就是她与外人勾结,里应外合……

    惠民敏锐的察觉到李令仪看她的眼神忽然一变,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可是,这些都只是猜测,殿下没有证据不是吗?”

    李令仪挑眉看向捏在她手里的信,“有没有证据,你打开这封信不就知道了?”

    这封信是乔淑妃写给她的回信。三法司初审高翊的那一天,李令仪往北京递了一封密函。

    这封密函内装两封书信,除却给皇上的一封,还有一封是写给乔淑妃的。

    主要内容是李令仪请求乔淑妃帮忙查一查云雾在离京当日何故生病。

    几天后李令仪从城南城隍庙归来,收到了乔淑妃的回信。

    据查,在离京的前一天晚上,云雾用过饭嚷着渴,惠明便沏了一碗茶给她。当天夜里便腹泻不止,到了第二天已经到了难以下床的地步。

    乔淑妃查了太医脉案,发现云雾是因为误食了番泻叶,才导致的腹泻。

    番泻叶是一种草药,有泄下通肠之功效。

    当天云雾所吃食物,与其他人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一碗茶。

    于是乔淑妃便用番泻叶重新炮制了一碗茶让云雾辨认,她刚饮一口便断定味道与惠明那日所沏之茶一样。

    而惠明家里是开药铺的,对药草功效如数家珍。她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能力!

    李令仪居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凉透了的茶水,带着苦涩味在口腔里蔓延。

    放下茶碗,居高临下的看向惠明,“这足以证明,你从一开始,便居心叵测!”

    看完信的惠明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神思恍惚的厉害,连手里的信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蜂涌而起,又随之消散。她长叹一口气,沉默着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即便再善于伪装的狐狸,终有原形毕露的那一天。

    “惠明,回答我,楼外楼配合你杀害虞夫人的凶手,到底是谁?”

    能卡着时间翻到天字三号厢房后窗之人,必定功夫了得。而惠明不会功夫这一点,李令仪是确信的。那么,只能是与人配合了。

    惠明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心思纯与不纯,都已经过去了。我只知道,你曾劳心劳力照顾了我六年。惠明,只要你求救,不管你身后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不顾一切的救你!”

    李令仪语气柔和又有力量。

    惠明颤抖着嘴唇,哽咽道:“……为了奴婢的家人,也为了公主,奴婢……不能说!”

    李令仪激动的站起来,“他们拿你家人胁迫你了吗?”

    惠明痛苦的将头埋在臂弯,不停的摇头,“……别问了,公主您别问了!奴婢不能说……”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除了泪痕不带任何矫饰,“虽然一切并非奴婢所愿,可终归是奴婢做了对不住公主的事,奴婢甘愿以死谢罪!但求公主看在往日情分,不要罪及奴婢家人,奴婢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公主大恩大德!”

    说完惠明对着李令仪重重磕了三个头。

    再抬头时,只是无比留恋的深深看了李令仪一眼,轻声道:“公主,奴婢不后悔遇见您。”

    李令仪似乎从她眼神里看到了诀别,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于是,张嘴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惠明突然暴起狠命的撞向不远处的西墙。

    那面墙,在惠明的前方,李令仪的后方。

    李令仪本就有所防备,见她有异动,忙站起来疾步冲到了她前面。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觉得胸口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迫使她不停的后退。

    最终砰的一声,后脑与脊背一同撞到了墙上。一瞬间尖锐的爆鸣声在脑海里响起,随后与胸腔发声共振。

    那一刻,李令仪眼前一黑,世界随之颠倒旋转。

    “公主!”

    耳边听到惠明悲悲切切的抽泣声,大力的踹门声以及茶茶焦急的呼叫,相互纠葛缠绕着被拉的很远很远,仿佛由天边传来……

    这混乱场面,还掺杂着除夕夜喜庆的爆竹声。

    这一切的一切,在李令仪脑中糊成一团。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人中处剧烈的疼痛迫使她倏然转醒。

    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

    除却茶茶之外,还有裴鸿羽、何千户等人将她团团围住,个个忧心忡忡的盯着她,仿佛她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

    在他们身后不远,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将惠明的胳膊反剪,死死的擒住她。

    李令仪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往后躲,“……干嘛,没死呢!”

    头一动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她躺的好像不是床,而是谁的怀里……

    她往上一看,目光在虚空中与高翊相撞。而且,此刻她的头正枕着他的肩膀……

    怪不得方才感觉少一个人,原来在这里。

    李令仪眼睛不受控制避开,此刻还半坐在地上的她,捂着些发昏的脑袋直起身子,心中默念:我不尴尬!我不尴尬!

    “哎呦醒了!”

    茶茶兴奋的扶住她的胳膊,殷切的问:“公主您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令仪头痛的摇了摇头。

    “哎呦,您快把奴婢快吓死了!好端端的您……”

    最后没说出口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在茶茶的搀扶下,众人的目光中,李令仪从地上起来坐到交椅上。

    方才被撞到了后脑,导致此刻还有些头晕,胸口也隐隐作痛。

    李令仪看向惠明,茶茶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说道:“除了受了点惊吓,别的没有什么事。”

    迫于头昏,李令仪点头的幅度极小。接过高翊送来的热茶,喝了几口,胸口才略略顺畅些。

    李令仪搭在扶手上的手摆动了两下,对那两名锦衣卫道:“放开她吧。”

    不待那两名锦衣卫有所动作,何千户率先出列,劝阻道:“殿下,此人情绪不稳,恐会伤及……”

    “无事!”

    李令仪抬手打断何千户,转头又道:“我们的话还没讲完,你们都先出去吧!”

    “公主!”

    这次连茶茶也不淡定了,皱着眉头看她。

    李令仪强打起精神安慰她:“没事的,她不会伤害我的……”

    “不是啊,奴婢是怕……”

    似乎觉得就这么说出来不好,茶茶凑到她耳边道:“我是怕惠明再自戕啊!”

    ……

    李令仪忍耐再三,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哈哈,真不愧是大顺第一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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