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青杳就被婆母安排去给小叔子罗戟送换洗衣裳。

    青杳把昨夜洗净晾干的蓝色扎染小白兔印花的裙子收进箱子里,又翻出一身灰褐色的直领齐腰襦裙来套在身上,这本是婆母一件春秋时穿的褂子,送给青杳当二十岁的生辰礼物来的,青杳就费了一阵功夫给改成现在的样子。颜色虽不起眼,但胜在料子轻薄又耐磨,穿上显得庄重老成,不是寡妇也像寡妇,青杳平素出门买菜都穿它,也省得被轻浮的登徒子盯着看,更省得叫婆母说嘴。

    自从丈夫罗剑殉国的消息传来后,作为军户,青杳的小叔子就自动补了缺,但那时候他还是个鼻涕挂在胸前的小孩,因此直到两年才搬到营房中去应卯,眼下是在龙武军中做一名巡防长安的骑兵,营房在长安城的东市附近。青杳的夫家在长安城东的升平坊,离东市隔着宣平和安邑两坊,靠两条腿走的话,单程就要半个时辰,是以腿脚不方便和身体欠佳的公婆每次都让青杳跑腿。这正属于是想什么来什么,青杳本来也不愿意与他们晨昏相对,因此每次有出门的机会,都会想方设法在外面多磨叽些辰光再回去。

    青杳将一包换洗衣裳背在身后,漫步于长安城的春色之中,柳絮飘起来,迷了她的眼睛,使她打了两个喷嚏,路上人不多,她就一边走一边念王右丞的诗,一首连一首,觉得字字句句都应景,很是自得其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市东北角上的放生池附近,时间还早,青杳想着小叔子巡防可能还未归,便打算在附近走走。

    放生池边绕池栽了一圈杨柳树,春风一起,很是婀娜。有十数个妙龄女郎们三三两两聚在四下,她们都穿着白色襦衫配着樱桃红色齐胸襦裙,统一梳着螺髻,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玲珑纤细的肩膀,低头抬头都是风景。

    啊,是女学的学生啊,青杳在心中暗暗说道。

    女郎们有的倚在池边喂鱼,有的在平坦处支起书案,铺开纸笔描摹眼前的春色,还有的在翻花绳、打珠络,雀跃欢快的心情通过一阵阵笑声传向四面八方,引来不少像青杳这样的人驻足观看,她们的青春是比长安城的春色更娇媚的风景。

    不过想到这些女孩们回学校后免不了又要做几首诗、画几幅画、拨几首曲子、调几支香来作为今日春游的课业,青杳不禁莞尔一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长安水边多丽人,我也曾在丽人中。

    长安的春色一如往昔,顾青杳却早已经凋零了。

    大唐风气开放,有大胆的少年已经结伴向前和少女们搭话,少女们格格巧笑着拒绝,手拉着手跑远,却又回头向少年丢下一枝野花,足以让少年神魂颠倒、辗转反侧。

    青杳走到那正在泼墨丹青的少女附近,只见她已经勾勒出不远几个放风筝的少女的轮廓,正用笔杆抵着下巴在思忖。

    画得可是比我好多了,青杳不由得记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在女学所有的科目里,青杳最不擅长的就是丹青。那是青杳入女学的第二个年头,琴、棋、书、画,礼、射、御、数,调香、舞蹈、厨艺、女红一共十几门课要在学年末来一次联考,青杳那时为了联考伤透脑筋,头上青丝一把一把地掉,纵使多么天赋奇才,总有那么一两门的成绩拿不出手,而青杳与那些勋贵世家的女子不同,她本就是里正举荐通过考试入学的,每年都指着课业优异免除束脩,倘使成绩更突出一些的话,便是食宿费用都能免了,再加上青杳又是个手脚勤快的,有时帮老师(比如妙盈)打打下手,还能获赠些纸笔的,做学生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青杳怀念在女学的时光,离开了父母的管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女学里,一份努力就有一份回报,抛开出身地位相貌身段,只要用了心思、下了苦功,就一定能够在课业上看到长进,这是任谁也无法剥夺、无法否认的,在那个时候,青杳误以为可以用掌控成绩的方法来掌控人生。

    只要用了心思,就会获得美好的婚姻,不是的;

    只要下了苦功,就能得到公婆的认可,不是的;

    只要咬牙坚持,生活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不是的;

    青杳在女学里奉行的准则,在离开了女学以后都被一项一项迅速击碎了。

    说回那一年的联考,青杳头痛的科目有三门——画、射、御。

    射、御是太学士子们的必学科目,女学中设这两目的初衷也是为了那些出身将门、不擅书画的女孩们能有展示和发挥的地方,因此考得好是加分项,考不好也不会被过于苛责,反而还会得到一些世家的赞赏,认为是名门淑女的教养做派。

    但画可不一样了,画是很直观地能够看出一个人对美的感受力和表达力,和字一样重要,就像人的脸一样。

    青杳喜欢的王右丞,书画皆精,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青杳脑子里也有诗有画,可落到笔杆子上就只有空白了。

    那个春天的放生池边,青杳在想,要是能王右丞附体就好了。她看着空白的宣纸,迟迟下不了笔。正自发愁苦闷,一个男子突然从青杳身后走上前来,语气温和却带着威严地问:“不知如何下笔吗?”

    青杳迅速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来人有点眼熟,应该是某个老师,只是青杳没上过他的课,叫不上姓名,青杳又迅速低下头,也不敢答话,只希望老师快快走了吧,别再盯着自己的白纸看了。

    老师却偏偏蹲了下来,伸出手臂指着前面一排商铺比划了一下:“这样、还是无法下笔么?”

    这样是哪样?青杳懵得很,大约这懵懵的表情挂在了脸上,青杳只听得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

    完了,这下得挂大零蛋了,青杳绝望地想。

    岂料,老师从青杳手中抽出笔,拿过她膝上的纸和垫着纸的木画板,抬手刷刷几笔,只见放生池、池对面的商铺、池边的杨柳岸、柳树下追逐嬉闹的孩童就全部跃然于纸上,青杳看着老师的修长的手指和灵活的运笔,心里暗暗思忖着,这手要是长在我的膀子上就好了呢,或者就是考试那天借我用用也成。

    “嗯,不能画得太好,否则就不像是你画的了。”老师又涂抹了几笔,然后把纸笔交还给青杳。

    青杳捧着那幅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想着,怎么也不能用这幅画交作业,回去以后要拿纸细细地描了样子,再上色才好。饶是如此,青杳也觉得是占了便宜。

    “看你长得好看才帮你画的,可不许告诉别人啊。”

    老师说完这句话,站起身子迈着大步走了,青杳的心里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轻飘飘的,有一丝喜悦又有一丝忐忑,害得她突然胃疼起来。

    时至今日,青杳最后悔的是没能看清老师的样子,那以后在女学中似乎也没有再遇到他。连青杳自己都分不清当初帮自己画画的人到底是女学里的老师还是只是一个过路的公子。青杳只记得他穿着玄色圆领的直裰长袍,袖口有万蝠纹样的印花,使那玄色重重叠叠、层层渐渐,就像纷繁的墨色一样,叫人多看一眼都恐会落入深渊。

    甚至连那句让青杳回忆起倍感甜蜜的话,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说过,还是记忆被时间反复冲刷过后为了使痛苦稍弱而进行的一种修饰美化的假想。

    不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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